仇正深鼻头一酸,忙站了起来,又伸手去扶谢氏。
    他自小由仇时行夫妻抚养长大,对仇时行夫妻的感情远远甚于仇老太爷和仇老夫人。
    就在这时,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仇老先生,您这家事算是处理完了吧?晚辈谢探微前来拜见!”
    他昨天带着仇希音出城去迎,不想竟是和仇时行夫妻走岔了路,好不容易赶回来,却正好赶上了仇时行夫妻将小辈们赶出来处理家事。
    仇希音立即表示要留下来听墙角,他一个外人自然不好也跟着听,只得勉强按捺住,直等到今天早上才又过来了。
    不想仇家的家事却是一出接着一出,好容易等到仇家的罚跪罚完了,才终于忍不住出声了。
    仇时行夫妻寻声看去,就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大踏步而来,眉目俊俏疏朗,目光湛湛,唇齿含笑,风仪古雅,顿时暗赞,好一个丰神毓秀的少年郎!
    仇时行惊喜起身拱手,“原来是谢家四郎,久仰久仰”。
    谢探微俯身长揖,“仇老先生过誉了,应是晚辈久仰老先生才是,这回老先生不来京城,待晚辈满了二十岁,家中允准外出游学,第一件事就是要到江南去拜访老先生的!”
    仇时行哈哈大笑,仇太夫人昨晚听仇希音说了一晚上的“小舅舅和表哥”,此时见谢探微风姿出众,哪有不喜欢的,忙道,“谢四郎来了正好,来人,快摆朝食,不早了,大家都饿了”。
    谢探微眼儿一扫,顿时惊叹,“太夫人果然不愧当年江南第一美人之名,怪不得音音总在我面前夸太夫人好看,往日我总觉得音音小孩子家家的言过其实。
    此时见了太夫人才知道,音音这丫头竟还是个拙舌的,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根本不能形容太夫人之美貌十一”。
    他说着招手示意仇希音到自己身边来,低头看看她,又抬头瞧瞧仇太夫人,又低头去拧仇希音的脸蛋,叹道,“不过好在我们音音像太奶奶,长大定然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仇太夫人被他哄得眉开眼笑,眼角细细的皱纹都深了几分,越发显得雍容慈祥,容光夺人。
    因着谢探微到来,原本沉重的气氛松快了起来。
    用过朝食后,仇时行意犹未尽的邀谢探微去书房继续聊,仇正深自然作陪,谢探微拎着仇希音一起去,仇时行又带上了仇不耽和邓文仲。
    几人离开后,仇太夫人敛了笑,目光淡淡却隐含压力地扫向留下的仇明珠姐妹、邓文雅和仇不恃,又看向谢氏,开口道,“你大伯母和母亲病了,你又忙于家事,我要在京城留一段时日,几个姐儿的教养便暂时交给我,也算是给你分分忧”。
    谢氏起身,“多谢祖母”。
    仇太夫人嗯了一声,“你退下吧,将姐儿们的几个夫子都叫过来”。
    仇正深为几个姑娘延请了一个教读书习字的夫子,一个教乐器棋艺的夫子,另外就是刚请的宫中的教养嬷嬷。
    仇府几个女孩儿,仇明珠和仇宝珠大多在外祖家与表姐妹们一起学书,仇不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仇希音之前一直在江南,正正经经跟着夫子学的只有仇不遂与邓文雅。
    如今仇不遂刚过世不久,邓文雅之前又遇上了苗静雅的事,大病初愈,实在没有心思学书,一直告病,两个夫子已是闲居了许久,倒是教养嬷嬷因着仇正深下了严令,几个女孩儿这几天都在规规矩矩跟着学。
    当然,仇希音仗着谢探微做靠山,一次都没去过。
    规矩,她上辈子学得够了,这辈子,有条件的时候,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仇太夫人见了两位夫子并教养嬷嬷,问了一番,满意点头,仇正深是她和老头子亲自教养长大,这样的小事还是能办得妥当的。
    仇太夫人一一送了见面礼,又客套了一番,命人送了几位夫子离开,对几个女孩儿道,“这姑娘家哪怕笨一点,性子不讨喜一点,甚至生的不好看都无关紧要,最要紧的就是不可懒惰废学,花氏和邓氏年纪大了,谢氏事情又多,我瞧着你们规矩都有些松散。
    从今天起,每日辰时来松鹤堂用朝食,上午和夫子学书学乐,中午歇息一个时辰,下午和嬷嬷学一个时辰规矩,学过规矩后再来松鹤堂。
    我身边的巧娘最善女红,你们再和她学上一个时辰的女红,在我这用过晚食之后再各自回去,但凡有偷懒懈怠者,决不轻饶”。
    仇太夫人携重罚仇老太爷之威,此时口气虽和缓,几个女孩儿却都感到一股威压扑面而来,纷纷起身应是。
    仇太夫人缓了缓,“无规矩则不成方圆,你们且用些心,日后就知道好处了”。
    仇不恃见仇太夫人神色柔和了些,大着胆子道,“太祖母,那三姐姐是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学?太祖母您不知道,三姐姐自从来了京城,就借着身子不舒服,一天书都没学过!连学规矩都不来!”
    话一落音,邓文雅和仇明珠都忍不住瞧了仇不恃一眼,又立即稳住眼风,默默往旁边站了站,仇明珠顺手拉了兀自懵懂的仇宝珠一把,将因着年纪小站在后面的仇不恃露了出来。
    仇太夫人没有吭声,仇不恃等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又道,“太祖母您说话啊!三姐姐仗着有小舅舅撑腰,什么事都敢做,上次二姐姐生病,母亲下令谁都不许出门,三姐姐还偷偷跟着小舅舅去了外祖家!
    还有上次,祖母病了,叫三姐姐去侍疾,三姐姐明明活蹦乱跳的,还故意装病不去,祖母气的当场砸了杯子呢!那可是祖母最爱的一套茶具”。
    仇太夫人慢吞吞抿了一口茶,问道,“说完了?”
    仇不恃愣愣啊了一声,仇太夫人猛地沉下脸,“背后道人是非,妄议长姐,这就是你少傅府嫡出姑娘的规矩?”
    仇不恃本就有些怕这个太祖母,见她竟然突然翻脸,惊恐委屈下,大声分辩道,“太祖母,我没有妄议三姐姐,我说的都是实话!太祖母不信的话,随便找个人都能问出来!”
    仇太夫人脸都青了,品性不佳就算了,还如此愚蠢,跟她那个祖母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怪不得谢氏都懒得出手管教!
    “来人!赏四姑娘三戒尺!”
    仇不恃眼见着仇太夫人身边的两个婆子,一个伸手来抓自己,另一个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戒尺气势汹汹而来,更慌了,喊道,“太祖母,你偏心!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打我,我不服!”
    “好,你不服!我今天就先打得你服了,再和你说话!加十戒尺!”
    第一尺子刚落下,仇不恃就杀猪似地叫了起来,仇明珠三人皆是不忍目睹的垂下眼,仇太夫人却是眼皮都未撩一下,她的人动手自是有分寸,打得疼,却绝不会伤筋动骨的,就是要叫仇不恃好好记住教训。
    第三尺子刚落下,仇不恃就鼻涕眼泪一大把的说自己服了,仇太夫人根本不为所动,直等十三戒尺全部打完,方闲闲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服了没有?”
    仇不恃用右手托着被打得肿的老高的左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来话来。
    她怕不说话,仇太夫人又要打她,只得拼命点头。
    仇太夫人意态娴雅,“大家闺秀,坐莫动膝,动莫摇裙,就是哭也要哀而不伤,仪态不乱,哭成这般难看模样还好意思哭,送她去教养嬷嬷那,什么时候规矩学好了,再和姐妹们一起学书”。
    ……
    ……
    仇府中,花老太太和仇老夫人王不见王,谢氏又不大管,仇太夫人甫一进京,女孩儿们的规矩就立了起来,连着家中仆从丫鬟都沉静规矩了许多。
    仇老太爷足足在祠堂跪了三天才被放了出来,他自然不会像仇正深那么老老实实的一直跪着,倒也没受多少苦,就是没吃好没睡好。
    被放出来后,仇老太爷顾不上去吃点东西就匆匆去了松鹤堂。
    这时候正是傍晚,几个女孩儿,包括仇希音都在松鹤堂,仇老太爷目光四下一溜,见仇时行不在,三两步就从门口扑到了仇太夫人脚边,“娘——”
    仇老太爷这一声“娘”叫得情深意切,老泪横流,仇太夫人亦是红了眼眶,忙俯身去扶他,叮嘱道,“一会你父亲回来,你好生去跟他认个错儿,你们父子呕了这么多年的气,谁也不让谁,你们倒都会保全骨气气节了,只苦了我,唯一的孩子,这许多年,连见一面都不能——”
    仇太夫人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当年仇老太爷非要闹着娶花老太太,她心焦下日夜难安,仇时行终是让了步,想出了一肩挑两房的主意,却也直接将仇老太爷赶来了京城,声明自此不再管他。
    后来,仇时行果然说到做到,没再许仇老太爷回姑苏,更不许她来京城,只在仇正清明显养歪了时,经不住仇太夫人软磨硬泡,将仇正深抱到了身边养。
    后来,又因着仇希音身子弱,将仇希音抱了去,这次是因着实在放心不下仇希音,仇时行才勉强松了口,带着她来了京城。
    仇老太爷忙起身扶着仇太夫人坐了下来,保证道,“娘你放心,我已经知道错了,当初是我被美色所惑,才瞧中了那么一个蠢妇。
    父亲疼爱我,疼爱音音,我自是知晓好歹的,待父亲回来,我一定好生和他认错!”
    仇太夫人见他兀自不知错在何处,沉沉叹了口气。
    仇老太爷欢喜道,“娘,这次你们来了就不要走了,这京城可比姑苏热闹繁华多了,又有儿子和音音陪着您,可不比姑苏好?”
    仇太夫人不置可否,仇老太爷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急在一时,摆手道,“你们都先回去,我陪娘好生说说话”。
    仇希音几人均都行礼退下,仇明珠姐妹和仇希音等告别后去了花老太太的想容院。
    花老太太拿着绣绷靠在临窗的软榻上,眼睛却没有看绣绷,而是盯着窗外的巴蕉出神。
    秋意渐浓,芭蕉原本宽大浓绿的叶子枯萎焦黄,秋日细长的雨丝飘打其上,越发添了几分凄切之感。
    这芭蕉若是种在江南,终年常绿,每每听着雨打芭蕉之声都叫人忍不住心生伤郁,何况是这番情景?
    她很想叫人将这府中处处可见的芭蕉全拔了去,想了十几年,然而,也只是想一想而已。
    就像她根本不想住在这偌大的,却是邓氏的儿媳妇带来的嫁妆的宅子里一样,她也只是不想而已。
    这世上本就处处皆是不如意,如果能将不如意变成如意,那自是最好,如果没有将不如意变成如意的本事,那就只有忍着,静待时机……
    一双如花似玉的少女并肩撑伞而来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花老太太冰冷的目光渐渐回暖,清哥儿不成器,明珠和宝珠终究还是姓仇,至少暂时她还要安安生生地住在这姓谢的仇府。
    仇明珠、仇宝珠姐妹将伞交给了丫鬟,解了披风进了屋,花老太太的大丫鬟汀兰忙搬了锦凳。
    姐妹二人行礼过后,围着花老太太坐下了,仇明珠低声将仇老太爷去见仇太夫人的事说了。
    仇宝珠见花老太太沉默出神,忍不住问道,“娘,自从祖父和祖母来了京城,家里就怪怪的,还有,祖母今天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啊?难道是祖父不许祖母见父亲?”
    花老太太摆摆手,“这是大人们间的事,你们不要多管”。
    仇宝珠兀自还想说什么,仇明珠担忧问道,“娘已经病了好几天了,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花老太太沉沉叹了口气,她这身子一时半会约莫是好不了的……
    仇明珠本以为仇老太爷见过仇时行和仇太夫人后,定是要来瞧瞧花老太太的,不想刚用过晚食,汀兰就来报,说是仇老太爷往香培院去了。
    香培院偏僻,占地却很大,里面住着的皆是仇老太爷的妾侍。
    仇明珠闻言不由诧异看向花老太太,仇宝珠更是气得腾地站了起来,“娘还病着!父亲好不容易出来了,怎得不来瞧一眼,就,就——”
    她毕竟是个女儿家,说到后面已是面色嫣红,怎么也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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