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知晓如此延误下去,对柳菥病体更无一丝益处,加之他方才亦是在孝华跟前担保,定带回柳菥。遂只得又靠近了柳菥耳边劝道:“我的好文清兄,小弟请您高抬贵脚,随小弟一道回了府里如何?……作为迎亲之人,我这般单独跑了出来,被人知晓亦是不成体统……何况我还将珣玉落在柳府里,谁知有未与子卿闹那别扭,我亦需回去看看……”
    柳菥闻见贾珠提起煦玉,只觉句句扎在心间,遂赌气道句:“你还提珣玉!你二人是双双对对,便来我这处嘚瑟,分明便是为了令我添堵……”
    贾珠听罢忙道:“好好,不提不提。此番便是不为了别人,好歹为了你二哥,也需回去方能令他安心。他今日本已万事繁忙,又为你心急如焚的,便是我这盟弟见了,亦于心不忍,何况是你呢?……待你回了府,过两日你二哥忙完了,你便又能见他了,何乐而不为?不比了你待在此处,便是死了亦只有我一人守着,他便是稽颡泣血,亦是寻不着人,岂不凄楚遗憾?……”
    此番待贾珠说了这一大篓子的话,磨干了嘴皮,方说动了柳菥起身跟随自己回去柳府。随后令画梅访兰将马车驾来门口,自己则亲自抱了柳菥上车,贾珠仍旧骑马,一行人就此赶回城中。途中还遇到柳府闻罢润笔报信,专程遣来接回柳菥之人,家人见柳菥归来,又忙不迭回府报信。
    将柳菥送回柳府,贾珠又忙对柳府家人道柳菥怕是今晨冒了风,病体愈沉,还是先行请了大夫来诊视一番才可放心,柳府家人闻言方进了里间回禀了柳老太太并谢夫人。却说柳老太太并了谢夫人因今日乃是芷烟大喜之日,作为同胞哥哥的柳菥竟不告而别,未曾随家人一道随礼,便连柳芬亦一本正经地跟着一道迎送宾客,她二人心下很是不悦。然此番闻罢柳菥竟是病重,方将心下怒气打消了些许,忙命人传请太医来为柳菥诊治。
    待此间事了,贾珠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侯府,幸而两边府邸相距不远,不多一刻便也到了。此番侯府中亦是阖府大摆筵席,在两处设了戏酒,一处在侯府外间正堂,一处在花园的花厅中。此番正堂中俱是官宦显贵,自有大哥侯孝康在此张罗招待。惟有孝华素昔相好至友,方才请至花厅中落座。此番贾珠先往正堂中招呼见礼毕,将寻到柳菥之事告知孝华,令其安心,亦是不敢告知他柳菥添病之事。孝华闻言总算放下心来,对贾珠千恩万谢过了,方亲自引贾珠前往花厅。此番到了花厅,只见煦玉、蒋子宁、韩奇、北静王水溶并了南安王炎煜等素昔要好之人皆在此处。却是北静王与南安王来到侯府之时亦是先往了正堂,然坐了半晌之后便不欲留往外间,而随了孝华往了花厅来。
    此番众人见贾珠姗姗来迟,皆忙不迭出言招呼,寒暄毕,便问贾珠从何处耽搁了,至此方来。贾珠则答寻柳三少爷来。众人闻言皆开口打趣孝华曰:“孰不知这侯二少爷有两名柳少奶奶,里间一位,今日娶了来;外间还有一位,闹别扭出走,方才着了盟弟寻了回来~”
    孝华闻言好不尴尬,只对曰:“在下吉日,诸位且请积了那口德罢。”
    花厅里众人正说着,便见一家人亟亟地入了厅中向孝华禀道:“外间五王爷到!”
    孝华听罢忙起身往大门口迎接,贾珠亦一道跟随前往。只见此番五皇子是乘銮舆而来,稌永骑马跟随,身后还有一干随从跟班。稌永扶了五皇子出轿,孝华贾珠忙迎上前去,道是“殿下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五皇子则对孝华道了喜,孝华谢过,随后便将五皇子迎入正堂中。正堂中正是四皇子坐了首座,闻五皇子到来,众官皆起身往了门外迎接。五皇子与四皇子寒暄毕,又与众官招呼了。四皇子询问五皇子从何处来,五皇子则道:“今日偏生公务繁忙,下朝后前往兵部,在该处被绊住一个时辰,偏巧兵部侍郎还告了假;之后步兵统领衙门中又有人送了一干宵禁后闹事的刁民,本王少不得过问几句。直至此时方才撂了手边事务,赶来侯府,仍是迟了。”
    众官皆道:“此乃王爷位高权重,能者多劳,自是不得闲了。”
    贾珠知晓五皇子说的告假之人正是自己,只得对五皇子作揖告罪,道句:“是下官失职了。”
    五皇子见罢惟摆摆手,示意免礼。
    在这正堂处坐了半晌,五皇子便问其余人在何处,孝华则答正在花园中听戏。五皇子闻罢亦不欲留在这处,欲前往花厅招呼一回。孝华贾珠便又领着五皇子入了花园,花厅中众人闻罢早已起身往了门口迎接,五皇子一一招呼了。随后入内,在首座落了座。之前贾珠皆坐于煦玉下手处,如今只得另换了座位,换至煦玉上手,在五皇子下手处坐了。此番待众人落座,方重又开戏,期间五皇子又问孝华:“怎未见文清?”说着又打趣一句,“想是在家闹别扭了。”孝华只得搪塞一句道:“菥儿身子有恙,只得留于府中将养,遂便连妹妹的亲事亦只得缺了席。”
    此番五皇子不过在花厅中坐了一个时辰,便亟亟提出告辞。孝华百般挽留,道是此处众人皆欲留上一日的。五皇子则道今日实在是手边事多,近日里太上皇又尊体不适,自己当入宫探视。只怕是外间四皇子亦坐不久的。正说着,四皇子遣人来寻孝华道自己需入宫探视,只得先行告辞。孝华见状无法,只得送了两位皇子去了。五皇子临行前,又对贾珠打趣道:“今日你因事未来兵部当值,且宽宥一回,日后少不得多差遣几日,将今日空闲补足了。”贾珠闻言只得赔笑应下。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四)
    ?  这外间正堂的达官贵人们看过半日的戏,呆到下午便先行去了。惟花厅中的众王孙公子闹了一日,待入更后方才各自散去。而当日,内宅中自是由孝华母亲谢夫人亲自迎接各女眷,大嫂侯孝康的媳妇侯大奶奶从旁相帮。其余女客有媒人南安太妃携了女儿南安郡主炎煐与媳妇南安王妃前来,并了北静王妃并其余官宦诰命等。众堂客亦是听了一日的戏,待到日落十分,方才陆续散了。
    次日,则是当初邀请前来陪新的女客,有南安郡主炎煐,孙少奶奶孙玉淑,柳芳的妻子柳大奶奶,此外小姐便是黛玉与宝钗。陪新的少奶奶并姑娘们则由大嫂侯大奶奶接入内宅,新人正席居中,其余炎煐坐了第一,孙玉淑坐了第二,柳大奶奶欲让了宝钗坐第三,宝钗坚辞,道是自己年幼,序齿应往了后座。遂柳大奶奶坐了第三,宝钗坐了第四,黛玉第五,侯大奶奶作陪。
    众佳人只见芷烟嫁作人妇,一改往昔的闺阁装束,着了少妇装扮,天生丽质之外,尤添了几分成熟绰约的风致。众佳人见状皆痛赞一回,只道是不过一日便已尽显新妇的富态芳姿,便知此乃一段金玉良缘,真真羡煞旁人。
    芷烟反倒被众人赞得不好意思,红了脸垂了头,不发一语。却说昨日芷烟天未见亮便起身梳妆,结果一大清早便闻见柳菥失踪之事,令她足足忧心了半日。兼了不知是因了感应抑或别的原因,她只觉心下莫名的哀戚,竟压过了嫁与心上人的喜悦。提心吊胆地过了大半日,方才闻见香兰来报曰柳菥回了府中,方将悬着的心放下。然又闻说此番柳菥病入沉疴,便复又忧心忡忡。
    而正因柳菥之事,孝华与芷烟的新婚之夜倒也分外潦草。到了晚间,皆是匆匆进了新房,坐床撒帐,饮了合卺,随后房中媳妇丫鬟方伺候着二人就寝。却因了柳菥之事,新人当夜竟未曾春风一度,便就此草草歇下。
    次日自是各房要好的媳妇小姐前来侯府陪新,第三日便忙不迭地回了门。只见柳菥竟已病得神思昏昏,不省人事,惯常皆是好一阵,吃半碗粥,随后便复又恍恍惚惚,呓语喃喃,竟时而哭泣时而怒骂,总未有一刻消停。此番待孝华与芷烟前来榻前探视,柳菥脑中尚余几分清明,见罢榻前的孝华,便止不住望着泪如雨落。无论孝华如何劝慰,亦总是如此。此番柳府请来数名太医并了城里城外的大夫前来诊视,药方换了又换,亦总是好上一阵,过后又恢复如初。期间孝华与芷烟二人竟因此少有回到侯府,皆是在柳府中暂住,以便就近照料顾看。
    贾珠煦玉二人闻知,亦是隔三差五地前往柳府探视。此番柳菥已是张口难言,只顾伸手拽住贾珠双手不放,一面泣涕连连。贾珠见状心下痛苦难捱,竟哽噎着无法开口,见身侧惟有孝华煦玉,再无外人,方勉力开口劝慰一回道:“我知晓你心中难受,竟是苦不堪言的地步。然既踏上此途,想必你亦未曾言悔。既然如此,时至今日,又为何竟似妥协?兄素昔争强好胜,为了此生所爱,几近以命相搏。兄若就此放弃,岂非就此将子卿白白拱手相让了?这如何是兄之所为?……”
    柳菥闻罢贾珠之言,口虽不言,却摇首不迭,贾珠见罢,亦侧过脸暗自抹泪,倒也明了柳菥之意,乃是道自己与子卿相携二十余载,从未有一朝心生退却之意,莫不以身搏命。然苦熬至今,终知万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徒劳抗争,总争不过天去。今日结局,他又何尝不是早有预料,只怕便是这段不伦之恋的代价。
    贾珠见状亦不知如何开解,只得又劝勉几句。这边煦玉则对孝华提议道不若往趣园将应麟请来诊视一回,况且应麟亦知他二人之事,正可实言相告,无需支吾。
    然孝华心下却是踟蹰,念及当初应麟私下寻了自己告诫柳菥之事,便道如柳菥这般下去,本便体质孱弱,竟又以己之力与天相争,意气用事,全凭胸中一口气支撑。长此以往,定然承受不住。如今应麟之言皆已应验,至此孝华只觉难以交待,遂不敢轻易劳动应麟。此番闻罢煦玉之言,亦知如今已是山穷水尽,无法可想,只得依言行事。
    待前往趣园见罢应麟,果闻应麟道曰:“……算来亦是这般时候了,虽说谋事在人,到底成事在天。何况你二人从未有那人定胜天之念,能苦熬至今,亦算万分不易之事了……”
    孝华再三恳求,应麟终道:“文清为人,你当是较为师更为清楚不过。若是换作他人,为师尚可先以汤药滋补其内,再以言语宽解其心,兴许会有成效。奈何文清为人太过决绝,既定之事,竟是义无反顾,直至粉身碎骨。今日之果皆系往昔所植,你二人亦是心下明了。你为人顺其自然,万事破执而非强求;不若他,生来便为尝你一世之情,为情而生,终亦是为情而死。心病难以汤药医,此乃命数天意,为师亦无力回天……”
    孝华闻言自知在理,亦是无言以对。在应麟处坐了半晌,闲谈数句,便告辞而去。
    自此之后,柳菥之病竟愈发添了症状,如今竟是清醒的时日少而昏沉的时日愈多。府里柳老太太、谢夫人见柳菥之病来势汹汹,竟如遇邪遭魇一般,一面延医调治,一面问卜求签、驱邪避魔,然却收效甚微,致使二位夫人并了芷烟亦是日日守在榻边以泪洗面。
    某日,柳老太君突发奇想,只道是这菥儿烟儿两兄妹,自小皆是一处教养,亦是心生感应,柳菥之病莫不是因了妹妹成亲而自己尚是孤家寡人之故?由此方心下生悲,致使百病丛生。念及于此,柳老太君越发觉得此念在理,遂又与谢夫人商议一番,不若便就此为柳菥寻一门亲事冲喜,想必柳菥之病便能就此好转。且宅中有人,亦可就近照料顾看柳菥,夫妇二人得以唱和相携,定较了孤身一人要好。
    谢夫人闻言只觉此言在理,便将从前有道士为柳菥批命曰“不宜早娶”之言亦是顾不得了,忙随之附和道:“老太太说得很是,如今烟儿已经出阁,何以作兄长的还未娶亲,亦是不成个理儿,如今便将亲事办了亦好。现下便请官媒来商量,寻觅适宜的人家,便是家世稍逊,嫁妆简薄些许,亦是无妨,彩礼不会少他的。只道是新妇恭顺贤良,能入内尽心侍奉夫君便可。”柳老太太闻言亦是首肯。
    此番婆媳二人议定,忙着人寻了官媒来,官媒亦是势利贪婪之辈,图慕柳家之势,便将这柳三公子百般夸赞,将柳菥的人才品貌吹得天花乱坠,却绝口不提柳菥身染重病,缠绵病榻之事。而不知情者贪慕柳家之势,欲与柳家攀附结亲之人亦不在少数。其中有一翰林官,女儿生得俊俏秀丽,只家世稍逊,便也欲凭亲女与柳家攀亲。遂便许了这官媒许多银子,令其替女儿说媒。随后那官媒便又来柳府二位太太跟前回复这翰林官女儿之事,又将此女的生辰八字一并携了前来,将此女容貌性情夸到了十分,只道是该女品貌过人、贤惠无双,直将柳府里二位太太说得心满意忺,心花怒放。
    只谢夫人尚且并不就此拍板定谳,忧心自古媒人十个做媒九个虚,怕自家心肝宝贝受那委屈,遂定要亲自见过那家的女儿才是。心下想了一个主意,念及孝华曾任职翰林,与翰林诸官有些往来,正可令孝华凭借己身关系将那翰林官并了女儿请至侯府,令她得以瞧上一回。此计既定,谢夫人便将此事告知与孝华。
    而孝华因此闻知柳府老太君欲为柳菥娶亲之事亦是心如刀绞,忙不迭往了柳母跟前苦劝,只道是如今柳菥几近神志不清,若是再因婚事闹上一场,只怕是难以冲喜,只会折寿。然柳老太君乃是一意孤行,铁了心只为以婚事来缓解柳菥之病。便是连一旁往昔里皆疼爱信赖孝华的谢夫人亦是罔顾孝华之言,又因孝华为顾看柳菥,常常宿在柳府之故,将芷烟亦是冷落了。谢夫人便也借机委婉劝说柳菥之事自有柳府里顾看着,孝华只需留在自己府里等候消息便是。岂有新婚未过几日,便令新妇独守空闺之理。孝华闻言,自知自己到底并非柳府中人,不过亲戚,不好十分劝。兼了心中真相亦是不可道明,遂他人自是不解不信。只得请了安行了礼后便从内里出来,往了柳菥房中探视。
    此番往了柳菥房中探视,柳菥早已口不能言。孝华握住柳菥之手,见罢柳菥那双颊无肉、骨瘦如柴的光景,不禁暗自垂泪。然即便如此,柳菥仍是凛若雪中寒梅,傲骨铮铮、既美且倔,见之兀自令人心碎。孝华屏退了众丫鬟,握着柳菥之手抚在脸颊之上,喃喃说道:“菥儿,你若尚能闻清我之言,便请你快些好了罢。如此这般下去,老太太、太太亦欲为你谋得一门亲事,届时将如何是好……”
    榻上柳菥似有所感,竟将一双翦水秋瞳睁得滚圆,一时之间眼眸中光芒四射,那本已干涸的眼眶竟倏忽间盈满泪水,将落未落。然不过刹那间,那眸中的光芒便逐渐黯淡下去,伴着泪水滚落之时,光芒便尽皆熄灭,双眸也渐渐阖上。榻边孝华见状,已是肝胆欲裂,柔肠寸断,亟亟道句:“菥儿,我从未退却,如今却是你欲率先撂开了手去?……”
    榻上柳菥闻言惟闭目垂泪,口不能言,不发一语。
    他二人便如此这般相对落泪半晌,孝华见柳菥似是无声无息,以为他累了睡去,方将掌中握住的手收入被中,悄然起身离了此处。遂不知柳菥转向里间的面上,双眼又忽地睁开,此番眸中眼神是一派决绝……
    ?
    ☆、第七十七回 一腔痴情随逝流水(五)
    ?  之后孝华遵照姨母谢夫人之命将那翰林官一家请至府中,谢夫人趁机见了那翰林官太太并小姐一面,只见那小姐虽并非生得绝世无双,不及自己爱子爱女远矣,然性格倒也恭顺柔和,想必成亲后是个能孝敬公婆、体贴夫婿之人,倒也满意。此番谢夫人与那翰林官太太商议一回,当即将这桩亲事拍了板,谢夫人又邀请妹妹孝华母亲谢姨妈做了媒人,双方约定尽快成亲,道是柳府里一切现成,将婚期定于下月。里间太太们谈妥,那翰林官太太便遣了自己的丫鬟将此事告知与外间的丈夫,而在此待客的孝华亦一并闻知了此事,便是往昔少有神色波动的面上登时亦是愁容满面,竟宛如失魂落魄一般。那翰林官察言观色,见孝华神色有异,便开口询问孝华出了何事,可是贵体欠安。孝华闻言方勉力回过神来,搪塞了一句曰不过念起心事,无甚关系。在府中置了席,内里二位谢夫人并了那翰林官太太坐了一席,外间孝华孝康两兄弟在书房中招待翰林官坐了一席。吃罢午膳,他一家子方才去了。这边谢夫人亦是忙不迭乘车回了柳府,将此事禀告与柳老太太知晓。孝华待送谢夫人登车后,方入内换了衣服,命人套车,往了荣府而来。
    却说这段时日因初冬已至,气候渐寒,煦玉冒了风寒,只得留于房中调养。又因自己亦是染恙之人,更不可就此前往柳府探望柳菥,遂珠玉二人对柳府为柳菥定下亲事一事,皆是毫不知情。
    当日正飘小雪,煦玉病得头晕脑胀,竟也记起这日是园中诗社起社的日子,便也挣扎着起身欲往了园中探视一回姊妹们赏雪作诗。贾珠见状,只得命众小子取来两套大毛衣服,服侍煦玉穿戴了,先将羽绒背心裹在里衣外,外罩云狐裘,又将鹤氅披上,罩上风帽。便连素昔皆不离手的撰扇也交与贾珠持拿,自己则笼着兔皮袖笼,手中还捧着一个小型陶瓷手炉。如此穿着停当,方才出了书房,往了园中来。贾珠见煦玉穿着臃肿,几近圆了一圈,哑然失笑曰:“不过是小雪便穿得这般夸张,若是那三九四九化雪之际,还不裹着棉被过活~”
    煦玉闻言倒也不置可否,只催着贾珠一道出门。此番园中女儿家较了平素更多,添了邢夫人的侄女邢蚰烟与薛宝钗的妹妹薛宝琴,又外加一个学了作诗的香菱。众姑娘并了宝玉见今日竟降小雪,又逢起社之日,加之园中人多,遂兴致颇高。随后见冷荷进来吩咐曰珠大爷林少爷欲进园中看姑娘们作诗。众姑娘闻言虽是发憷,然仍是一并迎上前来。
    只见珠玉二人领着两个仆妇从后打了伞,一路行来。众人见罢,只听煦玉问道:“尔等今日起社,何人做东,欲在何处,拟以何题。”
    闻罢此问,便是其中最为兴致勃勃、急不可耐的湘云亦不敢答话,作副社长的探春只得出面答道:“回林大哥哥,我们预备同往日一般,在芦雪庵赏雪作诗,大伙儿随份子。诗题尚未拟定。”
    煦玉闻言颔首道句:“如此,芦雪庵可布置妥当?”
    贾珠从旁见状,知晓众姊妹碍于煦玉在场,无人再敢随心所欲地施展,便在煦玉身后对跟前黛玉递了个眼色。黛玉见罢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颔首,随后便对煦玉道:“回哥哥的话,此事是妹妹的疏忽。妹妹料想今日天寒,哥哥正于房中将养,定不肯出来。亦不敢就此劳动了哥哥。遂便想只是我们在庵中待上一阵,倒也尚未布置……”
    探春闻言忙接着道:“此番林大哥哥既光降,妹妹即刻遣婆子去芦雪庵笼地炕、烧炉子去。”说着作势欲唤人。
    煦玉闻说这此时芦雪庵尚无地龙暖炉,登时便踌躇着不欲前往。
    贾珠暗暗对黛玉探春做了个好样的手势,方开口对煦玉说道:“我的好哥哥,且住了吧,那芦雪庵傍山临水,风雪一吹,只怕较了园里别处更冷,何况那处本为垂钓所设,窗大漏风,你本便病着,若再往那处冒了风,铁定躺下了。”
    煦玉闻言只得放弃前往,只道是自己先回了外间,令众姊妹们作诗,待做好后送来他跟前。随后便命了一题,令众人做:“古人尝作《雪巢赋》一篇,曰‘巢成雪至,雪与巢会;式瑶我室,式珠我廨;空无一埃,点我胜概’,此番便以此为题,五言七言皆可,联古风一首,限韵。”随后又补充一句,“此题不难,且快些做成,写了送出园来交我审视。”
    正说着,便见一婆子匆匆进了园中,对珠玉二人说道:“侯二少爷来访,已领着往大爷书房中去了。”
    珠玉二人闻言,只得忙不迭一道出了园子。众姊妹送至园门口,方一道转身往芦雪庵而去,一路上皆在探讨煦玉所命诗题是何意。而其中初来乍到的少女们因少识煦玉性子风度的,更是心生畏惧,只听香菱率先说道:“这题目我听着便不明白,此番我学诗不过几日,是不能够的,从旁观看姑娘们展才便可。”
    宝琴亦道:“林姐姐,你哥哥好生厉害,博古通今,开口便是前人文章。随口一句,徒留下我们在此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还道简单呐。”
    湘云则从旁快言快语地道句:“可不是这样?我们都见惯了,若非当时有事横插了这一杠子,她哥哥只怕连诗都吟成了,只我们还不解诗题呢。”
    黛玉闻言微笑,随后一手拉了宝琴一手拉着香菱说道:“你们且莫要就此认输,哥哥此题虽看似烦难,然却并非无从下手。”
    宝钗听罢黛玉之言笑道:“颦儿这是欲与林大才子一较高下~”
    黛玉闻言有些赧颜,垂了头红了脸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只不过不愿这般轻易放弃哥哥留给我的题目。”
    此言一出,宝玉率先叫好,其余姊妹听罢亦是倍受鼓舞,宝钗又道:“然此番还需将题目解释清楚了,知晓是欲我们作出何种咏雪之作,否则亦是无从下笔。”
    众人一道商议了一阵,湘云素来有些急才,遂此番率先说道:“林大哥哥所提《雪巢赋》乃是杨诚斋所写借物言志之作,尤其是所提‘式瑶我室,式珠我廨’一句,如此看来大哥哥是欲我们勿要单纯咏雪,需得借雪咏怀。”
    众姊妹听罢尽皆赞同:“此言甚是,云儿当真机智!”
    湘云闻言很是得意。
    宝琴问道:“大哥哥令我们限韵,我们此番是做五言还是七言的?”
    宝钗则答:“知晓了林大哥哥题目之意,倒也并非刁钻难做的,只此番限韵,倒添了些难度,好在从前我们联诗,亦联过押单一韵脚的。我道是五言较了七言,更容易凑成,如此便作五言的吧。”
    众人皆是认同。随后探春忙命媳妇婆子在芦雪庵铺设了,置了酒果,众姊妹一面吃喝,一面寻思。此番联诗不限顺序,谁有了想法,便凑上一联,待全篇联成,众人再合力修改一回,方由探春用工楷拿诗笺誊录了,再命婆子送往外间。
    而园中众姊妹饮酒联诗,外间贾珠煦玉则于书房中招待孝华。对孝华忽然来访,他二人皆很是不解,忙一道迎了出去,叙了寒温,道了契阔,珠玉二人先行道了回歉,只道是这几日煦玉染了风寒,带病之躯,不敢上门扰了病人,遂近日皆未能入柳府探望。孝华道是无妨,随后便将柳菥之病并了柳府老太太、太太欲为柳菥娶亲之事简要说了,珠玉二人闻言皆是大感意外。贾珠率先开口,忿忿不平地道句:“人都成了这般,仍迫其娶亲,如此岂非将人往黄泉路上逼?!”随后又对孝华说道,“兄既将此事告知我等,不若此番便寻一法子破除这桩亲事方是。”
    孝华闻言倒很是意外,未曾想过竟可逆家长旨意行事,顿了顿方问道:“这如何可能?”
    贾珠听罢只道是孝华不信,遂道句:“此番不惧对兄实言,当年林府里老爷太太何尝闲着,早便为这大少爷觅了门上好绝佳的亲事,若是任由此事发展,到如今,大少爷的子嗣不都把《四书》倒背如流了?最终仍不过是我们自己拿了主意,瞒着头上老爷太太将此事推了,当然,仰赖了先生他老人家相助便是……若非如此,焉有我二人今日?”
    孝华闻言颔首对曰:“你二人当真好命,便连先生亦出手相助。然此番即便我们设法为菥儿阻下这桩亲事,府里老太太、太太便能就此作罢?没了翰林院王亲家,还有詹事府李亲家,如何能做个了断?”
    贾珠煦玉听罢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此言在理。然贾珠仍只道是无论头上家长如何主宰儿女亲事,若是自己亦不拼尽全力抗争一回,岂非白白将自家亲事并了那幸福拱手相让?如此,自己又岂能甘心?
    孝华则道,神色满是无奈:“人何以妄想与天抗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不过是个人的命罢了,是命便也断无改变之说。鸿仪若非是当初上天批命,告曰不可娶亲,今日你与我二人又有何不同?”
    煦玉闻罢这话沉默,倒也认同。只贾珠万难首肯,对曰:“君胸罗万卷,博古通今,何以此番竟看不透此理?所谓‘我命由我不由天’,岂不知我之命需由我主宰,若我敢与天争,何以我便不可做那主宰自己命运之青天?便如当初我扶乩占命之事,众人只道是上天批示我不可娶亲,然不知此事本属我之意,又如何不是我之意因此‘上达天听’,最终天亦成全?若我自己亦是逆来顺受、随波逐流,届时又如何为己做主?”
    孝华听罢,虽觉惊世骇俗,然却也无可辩驳之处,便道:“虽人人希欲人定胜天,然世间如何能事事得偿所愿?鸿仪,你便没有那有心无力之日?”
    此问一出,倒将贾珠问住了,贾珠一时语塞,只得道句:“有,何尝没有……自是有我无法偿还之感情,无法改变之宿命……”
    孝华遂笑道:“如此可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理了。”
    随后三人又商议一阵柳菥之事当如何应对,亲事无力阻止,只得设法宽慰柳菥之心,此亦是不易。一道此事,三人便不由地一阵失落,孝华尤甚。贾珠强作欢颜道句:“以兄之为人,只怕此番前来并非是为向我二人讨那主意,想必只是来寻了我二人开解的。如此不若小酌几杯,聊以纾解。”
    孝华闻言首肯,贾珠方命人烫了酒来,又置了数样酒菜,倒也分外精致清淡。三人一面吃一面聊,之后一个婆子从园中将姊妹们所联之诗携了出来交与煦玉。贾珠命润笔赏了一吊钱,那婆子方千恩万谢地去了。屋里孝华闻说,方询问一回,珠玉二人因孝华乃是盟兄,便也并未隐瞒此事,便将府中姊妹结海棠社之事告知与孝华,孝华倒也赞贾府姊妹们风雅:“从前倒也闻烟儿道与盟妹林姑娘交换诗笺、妙语唱和之事,未料贵府姊妹竟是人人均有此雅情雅兴。”
    说罢三人便一道将那联诗赏鉴一回,此番珠玉二人倒能将那诗句与人对上号,却并未告知孝华,令其就此品评一回,孝华倒也评得分毫不差,只道是观诗自可观人,其中最易辨认之人正是黛玉,因其风流别致颇有煦玉之风;其次宝钗亦与黛玉不相上下,乃是温柔敦厚一路;再次湘云又是豪气干云,别具一格;另有天真灿漫、婉转灵巧、含蓄蕴藉等不一而足,可喜之事便是皆自成一体,可谓是百花齐放。
    贾珠煦玉闻言皆心悦诚服,道是不愧是才子眼光,果真过人,品评诸人之诗,倒将个人为人品性皆评了进去。且孝华评诗不若煦玉那般尖锐严苛,秉持中正平和之态,不偏不倚,又留三分余地。
    随后只见孝华扶了扶眼镜,一面打量诗笺一面疑惑开口问道:“此诗乃闺中女儿所联,自有那闺阁腔调,然其中有几句与诸句乃是既相近又不同,若论辞藻意象,则较了别句次了一等,我却不解此乃何故。”说着将其中诗句示之与煦玉。
    煦玉打量一眼,便知此乃何人所作,淡淡道句:“此乃宝二爷所联之句,遂与诸姊妹不可同日而语,自是无甚闺阁腔调。”
    孝华听罢方恍悟,原是少爷所作,无怪乎与其余诗句不甚相同,然若说全无闺阁腔调,倒也不尽然。孝华虽如此作想,却也并未宣之于口。
    此番他三人在书房中小酌清谈,未料这六出飞花竟越下越大,孝华见状正待寻小子回府将自己避雪衣物取来,便见家人报侯府的家人遣人来送那衣物。孝华大感意外,忙将家人唤来询问,原是芷烟见天降大雪,念及孝华仓促出府,又不知何时归来,方亲自备了孝华的衣服,命家人送了来。家人先寻到柳府,闻柳府家人道侯二爷已去,方又寻来荣府,方才寻见孝华。
    贾珠见状倒也很是感慨,道句:“若非因了兄与文清之事,此番兄真可谓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孝华闻言笑曰:“无论有无菥儿,得娶烟儿,皆无愧于此言。”
    之后孝华又坐了一阵,见外间天色渐晚,便起身着了避雪衣物,领着家人告辞而去。煦玉送至屋外,不敢出门远送,贾珠亲自将孝华送至府门外登车,方才回来。此番大雪骤降,竟就此下了三日三夜,积了数寸之深,便连朝中各部亦挥手放了假,无需前往当值。
    三日后,珠玉二人乍闻柳菥死讯,皆如晴天霹雳,大感意料,万难相信三日前孝华方才前来荣府拜访,告知他二人柳菥将娶妻之事。据闻当日夜半,朔风呼啸,大雪簌簌而降,便连视线也被封锁了,彼时便是连柳府值夜之人亦躲在室内避寒。四更时分,只听府中一声枪响,随后伴着几声狗吠,惊起府中众人。查夜之人忙不迭寻声赶去,只见一人正倒在院里的梅树下,正是柳菥。身着婚礼冠服,手持连发枪,一枪洞穿了自己的太阳穴。待府中之人发现之时,已无丝毫气息。只那随风雪飘落的寒梅花瓣,遍洒柳菥之身……
    ?
    ☆、番外 孤注一世为爱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俺模仿明清感怀亡妻的悼亡小品文的调调写的侯柳番外,记侯柳之情。以孝华为第一人称视角。
    其中是以孝华的角度审视自己与柳菥之情与珠玉二人之情,并与之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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