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豹犹豫了,李长安这样显然是要使唤他,但没招,他能役使妖兽这点,早在连鹰寨那一役就已暴露了,只好不隐瞒,不情不愿道:“只能役使些灵智低的。”
    “那好。”李长安点点头,“你随我来。”
    李长安与赤豹来到联星村左近,不想惊扰村民,便没靠近,李长安问赤豹道:“可否能寻出这村中藏身的妖物?”
    赤豹低声说:“要走近些。”
    他们正在联星村北侧,一个山坳里,拐出去两百步外就是一个村子的后院,李长安看了看,倒没见着旁人,便带赤豹走了过去。
    这时候赤豹嗅了嗅四周,“的确有只妖藏身此处。”它转头看李长安,眼中闪过幸灾乐祸的神色,“但我帮不了你。”
    “理由?”李长安不动声色道。
    赤豹脑门上好似落下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寒毛微微炸起,忙道:“此乃湿生虫妖,与我不属一类,我是真帮不上……”它心中暗骂,自己怎么就解释了。
    李长安皱了皱眉,湿生之意,是说虫妖初生时都极其微小,是借阴湿之气而生存。包括湿生在内,妖共分四类,是胎生、卵生、湿生、化生,其中胎生卵生者,囊括了走兽飞鸟游鱼之类,湿生多是虫,而化生则是指煞气凝聚而成。
    赤豹是胎生之妖,与地握不属一类,要它去收服地握是不能了。
    李长安又道:“可否寻出它来?”
    赤豹道:“它若存心躲藏,我就没半分办法。”
    李长安笑了笑,“那好,你就在此处守着,它出现后,先别打草惊蛇,暗中寻到它藏身之处,再来葬剑谷找我。”悬剑宗在莽苍山从北部算起的第十二座山头,隔着乌句山山脚两百多里,以赤豹的速度,半个来回只需大半个时辰。
    正说着,十丈外拐角处忽的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三娃儿,看打!”
    “李狗剩,你还反了天了!”
    一大一小两小孩儿追逃着跑出,远远看见李长安与赤豹,猛地停下,青的白的鼻涕吸溜缩回鼻孔,脏兮兮的小脸凝固成呆滞的模样。
    李长安轻喝一声:“走。”
    赤豹一阵风似的离开,两小儿的尖叫才炮仗似的爆发出来,惊得村中一阵鸡鸣犬吠。
    片刻间,村里许多人聚集起来,两小儿只会哽咽着说妖怪,被父母安抚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村长公输平上前询问:“可是见到了那妖怪?”原本就凹凸不平的眉头被他拧出个川字,那长得像手的妖怪原本只有深夜才出现,眼下却大白天都现身了。
    待三娃儿和李狗剩说出见到了一头比人还高的红毛妖怪时,村长腿一抖,好险没缓过气来,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李长安与赤豹离开后,叮嘱它不要再轻易被人看见,便回了悬剑宗。
    悬剑宗不大,所在的玄鎏山也就一峰,其中有两个山谷,李长安所在的葬剑谷就只有他一人独居,而夜郎谷中共有大概两百人。
    李长安来了这几日,才发现悬剑宗的格局与一般宗门不同,先抛去一些武夫杂役不谈,整座玄鎏山中,说起来真正能算得上是悬剑宗中人的,就只有包括他在内的五个年轻一辈弟子,有还未见过面的大师兄与二师姐,穆藏锋与姬璇,再上一辈就是齐皓月与不知所踪的白忘机。
    这其中存在断代,也不知悬剑宗是从何时开始传承的,待得空了再问问其他人。
    悬剑宗中另外一大部分人,却是剑守与剑守的弟子,齐皓月虽不许那些剑守出夜郎谷,但不禁止他们收徒,对剑守之徒也放任不管。
    说起来,剑守与剑守之徒,便像是外门长老与外门弟子,护卫悬剑宗的同时,也处理宗中一应事务,收取玄鎏山左近寨子的进贡,似乎在莽苍山临近的三地中也有产业。
    当日李长安行拜师礼祭诸代门人时,夜郎谷中远远看着的那些人,都是剑守或剑守的徒弟。
    李长安洗的剑里,除去姬璇的寒霜外,还有四柄,都是剑守之徒留在此处的。
    从乌句山脚回来,已临近黄昏,李长安来到葬剑池边的草庐,见到有一人在等待,那人见到李长安,远远笑道:“师兄叫我好等。”
    “阁下是?”李长安走近。
    “在下上官凉,师承胡傅……”上官凉拱手,自顾自笑了笑:“师兄应当不认识,但家师是四十年前败在掌门手下,换句话说,在下就是剑守之徒。”
    “可是送剑来的?”李长安走到草庐边,取下一柄四寸宽的重剑,鼻端屋里闻到一阵肉味。
    “非也。”上官凉摇头,“是给师兄送东西的,屋内有饮露丸七枚,肉食三十斤,黍米三斤……原本姬师姐在此洗剑时,穆师兄吩咐了让她辟谷,但我见师兄在炼体,便擅作主张准备了这些。此外师兄可到夜郎谷膳房吩咐一声,叫人每日送饭食过来,还有其他事的话,师兄可用桌上的传音符传唤我。”
    李长安一转头,见屋里有放着盐肉白米的竹筐,桌上有装了热菜的六角漆雕螺钿红木大食盒,旁边放着一个红塞小青瓷瓶子,他顿了顿,“这些可会耽误你修行?”
    上官凉笑道:“不妨事,这也是仆役准备的,只不过仆役不许接近葬剑池,便由我送过来罢了、”
    李长安对上官凉抱拳:“多谢。”
    “我就不在此叨扰师兄了。”上官凉告辞离开。
    李长安回屋,食盒里的饭菜多是野味,春笋之类,吃完尚有几分饥饿,就挑了两斤腌过的生黄牛肉在锅中煮,待吃完后,便到葬剑池边洗剑。
    洗剑炼体是个水磨工夫,急躁不得,得积累才能出成效。
    待到月上中天时,李长安便将剑挂回草庐壁上,他一人独处惯了,倒也觉得自在。
    满月悬在枝头,黝黑如铁的虬劲树干映着幽幽冷光,银花如簇,锋芒如剑,在夜风中簌簌摇动,然而当有一丝丝飘落枝头时,就蓦地柔和下来,轻飘飘落在池面,激起微微涟漪。
    李长安坐在树下,横笛唇边,笛声就在此时响起,随着夜风缭绕山崖间。
    哗啦——
    葬剑池中,忽的有水声响起。
    李长安笛声一顿,向池面看去,但除了银花激起的涟漪,没有其余动静。
    月色如轻纱笼罩着葬剑谷,李长安向四下扫了一眼,他五感敏锐,刚才自然不会是错觉,但实在没发现什么异样。
    顿时也没了吹笛的兴致,回房自打坐调息去了。
    一连七日。
    七日中,赤豹没送来消息,李长安修行《抱山功》遇到疑问去找过两回穆藏锋,姬璇取走了净去了煞气的寒霜,除此以外李长安接触得最多的是上官凉,上官凉每日来送饭食与补充精气的饮露丸,李长安在他口中也得知了天剑门的情况。
    天剑门是大宗,其中宗主与两位太上长老都是神墟境,其下元始境长老有一十六人,不包括武夫杂役之流,入门弟子足有八百人,山门就在东南方向九百里外的镜山,占了九座峰。
    不过说起来,上官凉提起天剑门时说到了一件往事,是他在夜郎谷中听其他剑守弟子提起,四十年前,天剑门宗主与两位太上长老曾来寻齐皓月,那就是天剑门与悬剑宗的最后一次接触,此后两宗就没了来往。
    七日间,李长安炼体渐有进展,双手接触池水的刺痛已有所减弱,照此预计,约莫一月以后,他就能跃入池中而不受伤。
    葬剑池池水血色浑浊,看不透底,李长安想入池不光为了炼体,也想探查池底到底有什么。
    拜师那日池底产生的波动始终萦绕他心底,他感到有些危险,但这是悬剑宗中,也不怕出什么事。
    再有让他想要入池一观的事,便是这七日间,他每夜在池边吹笛时,池中传出的异动。
    他第一夜听到的水声并非幻觉,因为从那以后,水声每每出现,动静变得越来越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池中搅水一般。
    诡异的是,李长安只有专心吹笛时水声才会出现,他若分神看向池面,那水声就不见了踪影,池面也平静如初。
    昨夜他索性看着池面吹笛,起初关注着池面状况,并没有异样,待他沉下心神,眼神虽落在池面上,心思却入静后,那水声又开始“哗啦”“哗啦”的响起了。
    这一回,李长安似乎看到了一抹红影。
    妖异,触目惊心。
    当他停止吹笛后,那抹红影就在他眼中,沉入池底。
    ……………………
    “葬剑池中有活物?”夜郎谷底,李长安寻到正在练剑的姬璇。
    “活物?”姬璇停下练剑,饶有兴味看着他:“为何这么问?”
    李长安将这数日所见说出。
    “葬剑池中怎么可能有活物。”姬璇笑道:“池中凝聚了数百年的妖魔血煞,与悬剑宗历代前辈剑意相互制衡,若是寻常活物进入其中,就像落如磨盘中的豆子,会被碾得骨头都不剩……”她忽的小声道:“以前我在葬剑池边闲得无聊,叫上官那家伙给我带了几条锦鲤放进去,结果被师尊骂得够呛……”
    李长安浑然无语:“那可是诸代前辈葬剑之处……”
    姬璇望天哈哈一笑,移开话题:“咱们借着剑意与妖魔血煞的冲突,倒是可以炼体。”说着打量李长安,只见他双手结出了厚厚的茧子,但茧子表皮又被磨破了,露出下面光滑的新皮肤,看起来卖相不佳,但却有一种勃发的生机,如蛟蛇蜕皮一般,便道:“师弟这样,是发觉葬剑池可以炼体了。”
    “不错。”李长安点点头,心说葬剑池中应当没有活物,自己见到的也不知是什么,今夜便再去池边吹笛,明日过后,且不管能不能看清楚,就向齐皓月说一声吧。
    ……………………
    月已残,今夜的葬剑谷格外幽暗,李长安坐在铁树下,面对着葬剑池对面草庐窗中透出的微微烛光,开始吹笛。
    笛声一出,水声随之一同响起。
    “哗啦——哗啦——”
    李长安手指轻按笛孔,鼻端萦绕着葬剑池淡淡的血腥气,那水声极有规律,如在为他合拍一般。
    他心神沉入笛曲,目光落在湖面,恍惚间,黑暗的池面好像有一道红影若有若无,轻掠,蹁跹,摇曳,浮现——
    那是从不知其深几何的,不会有活物存在的葬剑池中出现的一抹妖异的生机。
    但今夜太黑,他看不分明。
    今夜的水声好像动静格外大,是因为七日以来已习惯了他,对他放下了防备,还是说搅动水声的红影在生长?
    他忽的听闻一阵歌声,也是恍恍惚惚,听不真切。
    不分明,不真切,一切仿佛在梦中。
    李长安看着屋内微微烛光,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好像应当是字其中打坐,而池边吹笛的这个自己……是梦影,是幻象。
    他在吹笛时,水中的红影在为他和声,那是仿佛就在耳边倾诉的,又仿佛远在天边的声音:
    君是池边影,妾是影中鱼。
    李长安眼中的红影变得清晰起来,又好像是周围的夜色变浓了,才让红影得以显现,红影仍在唱着。
    日宿芙蕖下,夜听水畔笛。
    那歌声也清晰起来,是清丽的,又略微沙哑慵懒的声线,她唱短调,如惊鸿一瞥,意犹未尽;唱长调,如藕断丝连,欲断不断。
    拂波扰明月,弄影入请渠——
    红影仿佛一片红袖落在水中,像昙花一般绽开,摇曳。李长安仿佛要陷入其中,那红影又好像离开水面,来到了池边,幽幽唱着。
    何必识沧海,沧海不知余……
    李长安见到她的背影时,一曲终了,曲声一顿,他如梦初醒,而池边空空如也,池面也波平如镜,没有涟漪,没有红影,只有丝丝银花,像是点缀初春的残雪。
    “你……是什么人……”他起身,竹笛随着左手垂在身边,望着空无一物的池面,喃喃自语。
    “我像人吗?”他耳边忽然再度响起那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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