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驿的整体造型呈一个“凹”字,竖着的两边,一边是牲口棚,驴、马、牛、骡等分开饲养,旁边还有个小棚子,养着几只鸡;另一边则是库房,供临时堆放东西,以及人多的时候打大通铺用。边缘处一个小角落则堆砌了十数个土灶台,纵夜色已深,那儿却还是灯火通明,几十个伙夫忙前忙后,不停擦汗。
    见叶顾怀的目光停留在厨房那侧,何七少犹豫了一瞬,还是解释道:“他们在准备明天的膳食。”
    为了让主人们吃到满意的早饭,厨房的人最迟丑时二刻就要起来忙碌,甚至一整夜都不能睡,以保证灶火不熄。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因为他与师兄弟们处得很僵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刚到茅阳剑派的时候,露出了对伙食的不满。又是抱怨粥没熬出米油,又是嫌弃鸡汤炖得不入味。
    也是在那之后,他才知道,吃肉对普通人家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肉是钱,柴也是钱,就连野草都可以卖钱。老百姓辛苦种地一年,收入非但养不活全家,还要欠钱。必须砍柴割草,织布养鸡,并且打短工来补贴家用。
    就算是小康之家,一个月也难沾一两次荤腥,更不要说浪费柴火去炖几个小时的汤,就为口感更好一些。
    对何七少来说很平常的事情,却深深刺痛了其他人,令他更加不合群。故他带了点紧张地望向叶顾怀,怕自己无意中的炫富开罪了对方,却见叶顾怀的神色有些奇异,带着说不出的怜悯,又有些自嘲:“真辛苦啊!”
    换做未来世界,直接对家用机器人说一声,然后从配送到做菜,整个流程不用三十分钟,哪用这么累?
    听见叶顾怀这声感慨,何七少愣住了。
    没等他想明白心中那一丝快速划过的念头,已然走到馆驿客房的一楼大厅,王家的一位管事眉头一皱,快步走过来,劈头盖脸就是斥责:“何七,你怎么敢带陌生人来?万一惊扰了老爷、少爷们,冲撞了女眷,你担当得起?”
    叶顾怀清晰地看见,身旁这位年轻人有一瞬青筋暴起,却还是强行忍了下来,语气放平:“王管事,这位顾侠客是李副总镖头指明要见的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算从怀里掏钱,却被叶顾怀按住。
    只见叶顾怀懒懒道:“何七少,你对狗扔个包子,狗也未必会冲你摇尾巴,说不定还要汪汪大叫,咬你几口,这又是何必呢?”
    王管事一听,气得连都涨成了猪肝色,立刻打算给这两人扣顶“刺杀朝廷命官”的大帽子,让他们被乱刀砍死,却在迎上叶顾怀视线的那一刻,仿佛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吓得说不出话来。
    叶顾怀淡淡地笑了,径直越过他,向上走去。
    大厅之中,明明还有许多人,却被无形气场所摄,竟不敢上前阻拦。
    何七少怔了一瞬,小跑着跟上去,低声道:“顾大侠,我很感激你为我出头,但——”
    他想说,你帮我出一时的头也没用。等这个王管事反应过来,肯定要迁怒何家。这种豪奴在主人面前一向有点分量,万一他挑唆王家谋何家家财,那就糟了。我爹虽是东阳郡首富,勉强与丞相府沾亲带故。但商人的地位就是这样低,一个县令就足以让我家灭门,王家若想找茬,我家肯定要伤筋动骨。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人家能帮他出头,已是一片好心,他又何必说这些扫兴的话呢?
    看见何七少这副模样,叶顾怀忽然笑了起来:“真有趣。”
    “啊?”
    “我所见到的一切,与我曾经的认知。”叶顾怀慢悠悠地说,“无论看多少次,都没办法适应。”
    商人地位低贱,发明家被归类为“百工”,虽不是贱民,但所操持的是“贱业”这种事情,真是……太有趣了。
    要知道,在叶顾怀本来的时代,科学家最受人尊重,推动着人类科技与文明的高速发展;世界上的很多国家,也读作“国家”,写作“财阀”。掌握最尖端科技的势力,并非某个国家,而是五大财阀。
    那个世界最崇拜有脑子的人,鄙夷所谓的武力——你再怎么强,难道能肉身挡子弹,徒手拆飞机?
    结果,到了这个世界,就像乾坤倒转,全都掉了个。
    这样魔幻的现实,放在游戏里可以接受,但变成真实的环境,就让人很难适应。
    难怪时常风若非必要,始终留在宆州大本营,大概就是不想遇到太多瞧不起他“区区一介商人”的蠢货,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何七少当然想不到叶顾怀的思维发散得如此之远,事实上,无论是终于发现哪个地方不对劲的他,还是全程看完这场冲突的李仲远,心里都升起了一个念头——这位顾少侠的出身,肯定很高。
    唯有这样,才能解释叶顾怀的种种行为。
    无论是对王家权势财富的不在意,还是那句事不关己的“真辛苦”,又或者是见识到了什么新鲜事,带了点嘲讽的“真有趣”。
    因为见多识广,因为从来没吃过苦,也因为从前见到的人,都对他恭恭敬敬,没人敢露出嚣张嘴脸,所以看到恶奴嘴脸,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生气,也不惊异,只是觉得有趣。
    只有面对轻易能处置的对象时,人才会是这种反应。
    在这一点上,何七少不达标,因为他怕自己的举动会给家族招来厄运;李仲远也不达标,他的地位没能高到让王家人退让的程度。甚至连王家嫡系都未必能利落处理管事这个级别的家奴,因为盘根错节太多。
    真正能让王家快速、麻利、干净地处理家奴,只有一种原因——对方惹了王家都开罪不起的人物,为了将自家撇清,要赶快把惹事精推出去。
    一想到这里,两人都激动了起来。
    这位顾少侠身份绝对不凡,不是王子王孙,就是顶级门阀、学阀或宗派的嫡系子弟,或者兼而有之。
    看他的言行举止,只怕是前者居多!
    王孙公子游历民间,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最常见的就是政治斗争失败,流亡他国;也有可能是国家被灭,心灰意冷,四海为家;或者是艺高人胆大,外出游历,以增长见识,磨练自己。
    这是一个多好的下注对象啊!
    国相陆昭的发家史,就算是贩夫走卒都能倒背如流。
    现任的梁王姬启是梁宣王的嫡长子,本该顺理成章继承王位。但梁宣王对这个儿子很不待见,一心废长立幼。姬启差点被弄死,侥幸逃生后,先是跑到舅舅魏平王那里,结果魏平王与梁宣王达成婚姻之约,将魏国公主嫁给梁国新太子。
    差点被押送回国的姬启没办法,又跑到嫡亲妹妹,晋国太子妃那里求收留。晋国太子贤明睿智,打算拿姬启当棋子,削弱梁国,便庇护了姬启几年。谁料晋国太子命短,英年早逝,其余王子为了争位,别说借他国之力了,就算跪下来给别人磕头都肯。
    太子妃自顾不暇,更无法庇护兄长。姬启怕哪天醒来就没命,头颅被某位晋国王子当成讨好梁国的契机,只得到逃离晋国,四处流窜,又过了一阵苦日子,直到遇上一个叫宋奎的商人。
    这个商人是个投机犯,胆子极大,不仅冒险收留了梁王,让亲女儿去给梁王暖床,还给他出主意,说现在这种情况,您想要回国,一方面要有钱去运作,另一方面还要有国士辅佐。钱我有,但我没本事看清复杂局势,为您出谋划策。不过,我恰好认识一位大贤,他叫陆昭,是法家高徒。这个人本事大,脾气也大,您可能要亲自去见他,才能打动他。
    当时的姬启一无所有,追随他的家臣也只剩小猫两三只,命都快保不住了,还要什么面子,立刻就答应了!
    接下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陆昭扶摇直上,官拜宰相;宋奎位列九卿,执掌少府。
    要知道,陆昭拜相时,尚未弱冠,而且他还是寒门子弟,并非公卿出身。宋奎更是一区区商贾之身,成为梁国外戚,王子外公,还帮皇帝管着钱袋子。
    地位跳跃如此之外,实在让大家好生羡慕嫉妒恨,并且坚定了信心——投资未来皇帝,绝对是一件风险最高,收益也最高的事情。
    虽然在这场残酷的角斗里,绝大部分人都被碾得渣渣都不剩。但人的眼睛从来只看得到胜利者,不愿去看失败者,更不愿去想自己也会成为失败者,反而用那一个个传奇的例子来激励自己。
    正因为如此,猜到叶顾怀很可能是王孙公子,何七少登时心潮澎湃,就连李仲远都有些呼吸不稳,看叶顾怀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如果说以前是看嫌疑犯,现在简直就是看一块大金砖!
    察觉到这一层微妙的变化,叶顾怀悄无声息地笑了。
    不枉他辛苦表演,鱼总算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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