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盛夏。
    这几日京中传说着一件奇事。
    据说有一日,皇上的亲信、御前侍卫温宪大人跨马经过集市,突然,有一个姑娘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拦住了温宪大人的马。
    那马受惊跃起,踢伤了那位姑娘。
    随后温宪大人便把那位姑娘带回府中医治。
    此事一出,京中未出阁的少女们纷纷捶胸顿足,埋怨自己没有此等的谋略勇气,不然不就可以接近意中人了吗?
    又是一个十五月圆之夜。
    皇上依旧宿在皇后宫里。
    晚来无事,青郁早早地回了寝殿,准备休息。
    梳洗完毕,风眠、雨落都退下了。
    青郁放下篦子,从妆台起身,缓缓地往寝殿的榻上走去。
    突然,一个人影从纱帘里闪了出来。
    青郁大惊失色,张口便欲呼喊,却被那人极速从身后捂住了口鼻。
    “是我。”那人轻轻地说。
    温宪的声音!
    青郁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温宪松开了手。
    青郁迅速地回过身来,满脸欣喜的望向他。
    可是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张严肃犹疑的面孔,没有一丝温情。
    青郁见状,脸上的笑意也僵了下来。
    温宪开口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青郁不解其意。
    “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青郁的心凉了。
    她幽幽地说:“你知道了,又何必问我呢?”
    “我府中有一个女子,说她才是静欢。如果她是静欢,那么你是谁?”
    “难道,她没告诉你,我是谁么?”
    “我想听你亲口说。”
    “我是皇上亲封的静妃,是这永和宫的主位静妃娘娘。”
    “那你为何要骗我?”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谁,或者不是谁。”
    “可那日在梅坞,我唤你静欢,你为什么答应?我牵你的手,你为何不拒绝?”
    “我没有答应。”
    “你说谎!”
    “我没有,请大人仔细想一想,我到底有没有答应过。”
    温宪仔细回想了那日的情形,她的确没有说她是静欢。
    “可是我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说有……”
    青郁有些按耐不住了,她抢着说道:“是,你问我有没有想过你,我说有。我想过你,每日每夜,每时每刻。怎么?不是静欢就不能够想你?的确,你牵我的手,我没有拒绝。不是我不想拒绝,是我不知怎么拒绝。不如你告诉我,怎么拒绝一个你日思夜想的人?”
    青郁边说边逼近他,昂首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的内容慢慢从怀疑、犹豫变成了一如当初的脉脉温情。
    温宪伸手揽过她,拥在怀里。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已然醉了。
    温宪变了一副语气,温柔得仿佛早春的清风。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我每天都在窥探你的一切。为了你,忧思惊惧,像着了魔一样。我不管你是谁,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全部都是你。”
    青郁脸颊上泛起两圈红晕,娇柔无限。
    “真的?”
    “真的。”
    温宪抓起她的一只手,贴在他的胸膛上。
    “静欢告诉我一切,我却不想相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我害怕你对我的注目,你对我的回应都只是为了完成他们安排给你的角色。”
    他抚着她的双肩,看向她的眼睛。
    “而不是真的对我有情。”
    青郁说不出话,她只感觉到双颊越来越湿润。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滑落。
    她也无需再说。
    他们没有何时比此刻更明白彼此之间的心意。
    温宪俯下身去,吻干了她每一颗泪珠。
    青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驱动着她。
    她主动地伸手环住了他,迎向了他。
    他猛地将她整个儿抱起来,走向寝殿最深处。
    他们的心也一齐滑落到深不可测的渊谷。
    良夜,无眠。
    是梦吗?
    他们都不禁问向自己,问向对方。
    她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抚过他的脸。
    从前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深蓝色的忧伤,而如今却无声无息地藏着一种坚毅的神采。
    塞外的风霜也给他的原本白皙的脸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颜色,与她调琴抽线,玉笋芽儿一般纤巧的指尖作比,格外分明。
    他们额头相抵,彼此不禁哑然失笑。
    一瞬间千花竞发,万物生辉。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小颦微笑尽妖娆,浅注轻匀长淡净。
    夏日昼长夜短,转眼已快要破晓。
    她替他系好深绛色马褂上的琵琶襟,幽幽地说:“这后苑禁地,你以后不要再冒险来了。”
    他绾了一缕青丝在手,淡淡地说:“你以为我当上御前一等侍卫靠的是什么?不论什么地方,我想来就能来。”
    她想对他说,那好,你日日都来才好。
    可她说不出口,眼眶里已积了一汪清泪。
    “你回府罢,永远别再来了。这不是属于你我的地方,何况你府中还有人在等你。”
    温宪揽过她的肩,认真地说:“我们原不必如此,你合该为自己活着。”
    青郁心里飘过一丝无奈的冷笑。
    世间所有事,所有人,所有自认为强大的力量,在权力面前,在皇帝的威仪面前,都脆弱得不值一提。
    可怜如他们,早就没有了自我选择的机会。
    “你听我说,你好生回去,去提亲,三媒六聘。我会跟皇上说,请他为你们赐婚,一定要风光体面,名动京城。静欢,她样样都比我好,对你更是一往情深,你莫要负了她。”
    “可我只想要你。”
    “我惟有此身,早已许了皇家,今生今世,除非人死灯灭,否则都不可能脱身。”
    “你让我怎么面对她?她和你那样像。”
    “那你就把她当做我罢。只当是另一个我,一个侥幸逃出生天,仍旧可以流连于尘世的我,陪你,尽享人间烟火。”
    “我忘不了。”
    “那就不去忘。一辈子太长了,总有变淡的一天。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温宪闪进了微凉的夜色里。
    青郁觉得,她的心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东风恶,欢情薄。
    这世上有的人命好,可以超脱凡俗,只想着郎情妾意。
    有的人却注定要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宫闱,永远,永远地,斗下去。
    帝王权术,美人心计,不知何时才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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