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来自马拉的友谊(下)
    作为公众人物,马拉医生拥有守时的品质。中午12点刚过,保罗—马拉在两位头戴小红帽的长裤汉保镖的陪同下,走进圣雅克大街156号。
    眼前的马拉与历史书描述中的那位面容瘦削,外表邋遢的“人民之友”别无二致:他身材矮小,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衣服肮脏,压根不修边幅,唯独目光锐利无比,摄人心底。
    站在一楼过厅迎接客人的安德鲁还没靠近,就闻到一股浓郁醋味。没错,是醋酸,马拉医生治疗自己顽固皮肤病的法宝。好在安德鲁前世的父亲曾是一家规模不小的醋厂老板,所以习惯使然,再浓的醋味安德鲁都能接受。
    “很高兴见到您,勇敢的人民之友!”安德鲁毫不迟疑的伸出右手,面带微笑的将马拉引进阁楼,那里私密性强,说话方便。
    至于后者的随行保镖,有女管家和她的小侄子梅尔达负责安排酒食。
    一张旧书桌充当了临时餐桌,上面摆满了各种美食与甜点,还有两瓶香槟酒。简单两句的客套后,律师邀请医生坐下,酒杯斟满,一起大快朵颐。
    嫩羊肉的血滴在碟子里,大比目鱼那切好的鲜肉发出月桂树叶和麝香草的味道,茄子紫黑色的外壳表面已经枯焦,刀一戳,便渗出奶油般的肉汁来。
    自从穿越以来,差不多处于赤贫状态的安德鲁再没机会享受这美味的法国大餐了,以至于他没能留意到对面的马拉面容冷峻,一声不吭,摆在桌上的刀叉与食物丝毫未动。
    当安德鲁再度举起酒杯时,始终端着香槟酒的马拉抢先发出一句祝酒词。
    “为了波尔兹先生与拉瓦锡夫人的慷慨!”
    安德鲁瞬间尴尬了,干咳两声他放下酒杯,拾起方巾嘴边胡乱擦拭几下,解嘲的说道:“您的消息真是灵通,难道整个塞纳河左岸都有人民之友的追随者?”
    从大革—命时期开始,马拉和《人民之友》就受到了不同的评价。
    政敌视马拉为怪物、疯子;
    弱势群体视他为预言家、穷人的保卫者;
    山岳派将他视为革—命的战士和殉道者。
    所以得到众多长裤汉拥护的马拉,知晓自己行踪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拉一口喝完香槟,将酒杯放在桌上,郑重其事的说:“不仅仅是塞纳河左岸,可以延伸到巴黎北岸,乃至是皮卡第地区,只要那里有压迫,哪里有剥削,哪里就需要保罗—马拉的无尽呐喊!”
    安德鲁点点头,马拉或许为人疯癫、或许言语狂妄、或许对敌残忍,但他的一言一行,极少偏离过自己的誓言。
    此外,“人民之友”还有一个极好的品质,在他死之前从未曾对自己的战友下黑手。
    哪怕知道乔治—丹东收过奥尔良公爵巨额政治献金,暗地里竭力推动公爵成为摄政王,还为了一桩与吉伦特派的政治交易,将马拉交给革—命法庭审判;
    哪怕知道卡米尔—德穆兰私下讥讽相貌丑陋自己如同地狱恶魔一般残暴可怕,不像救死扶伤的仁心医生,更像是杀人盈野的地狱屠夫;
    哪怕知道埃贝尔有一贯手脚不干净的坏毛病,时常贪污科德利埃俱乐部的公共钱财来贴补家用,事后总是马拉自掏腰包来弥补窟窿…
    对于这样的朋友和战友,马拉有怨言但无怨恨,更不会公报私仇。
    基于上述的认知,才是安德鲁乐意结交马拉的真实缘由。面对面的敌人并不可怕,背后打黑枪才是最致命的。
    “如果您有需要帮忙,我很乐意效劳!”安德鲁爽快的回应说。
    马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对面的安德鲁,说道:“这是你今天交给包税商人之女信件的复本。”
    纸片上描述的文字的内容在安德鲁眼中一闪而过。
    “杀人嫌疑犯格拉古—巴贝夫已于昨天上午在夏特莱刑事法院重罪法庭接受初次聆讯,法里亚法官已指定12名声誉良好的积极公民作为陪审团成员。”
    (积极公民对应的就是消极公民,所谓积极公民就是12个月直接纳税额达到或超过本地区3天人均收入的成年男子,反之就是消极公民,积极公民拥有选举权,能加入国民自卫军。另外,法国妇女享受选举权是150多年后在二战时期。)
    巴贝尔?安德鲁前世应该曾听说过,但与很多名人一样,一时半会回忆不起来,随着马拉的叙述,安德鲁逐渐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格拉古—巴贝夫,出生于皮卡第地区的毕卡迪省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6岁丧父,便中断学业独立谋生。当过文书、雇员和地契档案管理员等。此外,他还在业余时间自学了法律专业,开办了一家乡间法律事务所。
    1789年7月,在听闻巴黎爆发大革—命后,巴贝夫便赶赴巴黎。期间,他结识了人民之友—马拉,为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所鼓舞,很快他又在返回家乡,借助自己法律事务所鼓动当地农民,抵制盐酒包税商人,拒缴各种封建税赋。
    “去年年底,巴贝尔曾被毕卡迪地方法庭以煽动暴乱罪加以逮捕,后迫于人民的抗议以及国民制宪议会的压力,最终被无罪释放。”
    马拉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在流亡英国时,我听闻一个叫波尔兹的包税商正勾结司法宫里的腐败份子,准备以杀人罪名诬陷巴贝尔。只可惜等我赶回法国时,依然晚了一步。巴贝尔已被押解到巴黎,而审判已经开始。
    …邪恶的包税商人与司法宫的腐败份子显然清楚巴贝尔在法庭上自我申辩强大能力,所以他们派人暗中下毒将其毒哑,无法做自我辩护。从昨天的庭审情况看,巴贝尔的辩护律师根本就是一个无耻内奸,应该被包税商暗中收买。
    所以,我希望你,安德鲁—弗兰克接任成为巴贝尔的辩护律师!”
    对于马拉发出的邀请,安德鲁在看到密函时就心有准备。
    按理说,马拉的保护者,久负盛名的丹东大律师才是最好的选择。数年来,这位“平民米拉波”以严谨的思路,宏亮的嗓音,强而有力的肢体语言在巴黎各类法庭里叱咤风云,无往而不利,令众多法官与检察官心惊胆战。
    但转眼一想,安德鲁知道丹东无法出席夏特莱刑事法院的庭审辩护,就是那是这座法院里在巴伊市长的要求下,于今年3月初签署了一则针对乔治—丹东的逮捕令,罪名是庇护犯人马拉潜逃。
    所幸的是,罗伯斯庇尔在国民制宪议会上又一次站出来为丹东仗义执言,反对巴黎市政厅对科德利埃区前主席的政—治—迫害。1790年初,科德利埃区已同法兰西剧院区合并,与此同时,巴黎由原来的60个区减少到48个区。
    此外,战友德穆兰也在报纸上兴风作浪,猛烈抨击夏特莱刑事法院的司法腐败,舆论一片哗然,纷纷加以抗议,致使逮捕令形同虚设无法实施。但如果丹东亲赴夏特莱刑事法院自投罗网,可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找我,我甚至还没有加入律师事务所,至今也出庭为人辩护过一次?”安德鲁压根不相信“人民之友”是看中自己所谓“人民律师”的称号才找上门的。
    “丹东一共推荐了12位律师,但前面11个都拒绝了我,所以你是最后的选择!”马拉坦诚有点可爱的一句话,令安德鲁再度陷入尴尬。
    激动大半天了,敢情自己原来是个“备胎”?但转眼又想,也算很不错了,至少能入丹东大律师的法眼就足以感到欣慰。
    安德鲁不再矫情,决心一下后说道:“这案子我接了!但恳请你和你的朋友务必忘记维诺法官在案件过程中扮演的不幸角色。”不知不觉中,安德鲁与马拉都相互省略掉对对方的尊称,“您”变成了“你”。
    饮水思源,也是安德鲁的美德之一。
    没有维诺法官1年来的指点和照顾,安德鲁很难在巴黎司法界立足。所以,他不想数年后的恐怖年代,维诺法官因为这件不光彩的司法黑幕而走上断头台。
    对此,马拉也表示理解,他同样清楚维诺法官与挚友丹东一直维系着良好关系,早年丹东来到巴黎的第一位雇主就是维诺,那时后者还是一名地方检察官。
    “谢谢,无论最后判决结果,你都将赢得马拉的真挚友谊!”人民之友伸出右手,与人民律师紧紧握在一起。
    送走马拉,安德鲁又回到阁楼上,一个人安静的陷入沉思。
    按照自己的原先规划,他是想借助维诺法官的影响力,在巴黎某个法院里获取一个(助理)检察官身份,进而在首都律师界赢得一分天地,为明年的国会(1791年的立法议会)改选打好政治基础。
    但现在,计划明显赶不上变化。
    说后悔倒不至于,赢得马拉的友谊,博得丹东的青睐,雨果笔下的“三巨头”已有两个认可自己,已令安德鲁收货颇丰。退一万步说,即便这两年会有吃点亏,但等到《九三年》,绝对有两只大腿、粗腿可抱。
    想到这里,安德鲁心情豁然开朗起来,对于倒霉的巴贝尔是否真的犯下杀人罪,他才不关心,律师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哦,对了,我的律师费该找谁啊!”安德鲁这才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
    安德鲁对律师费的担忧在3小时后就宣告终结,之前于多菲内街头遭遇的书商贩来到律师的住所,自称奉马拉之命交给安德鲁一个大信封。
    拆开一看,里面装有是6张指劵(指劵大小相当现在的3张名片,上面印刻了独特的数字花纹用于防伪,是近代纸币的雏形)。所谓指劵,内阁财政部依据国民制宪议会新进出台的法律,新发行的一种不记名纸币,指劵实际价值以全法国的教会资产(1790年初已被陆续充公)做担保。
    8张指劵面额中300里弗尔5张,另三张是400里弗尔,合计2700里弗尔。虽说指劵发行之初就遭遇贬值,但在巴黎贴现银行兑换的实际价值仍不低于2400里弗尔,相当于安德鲁目前3年多的收入。1790年8月之前,指劵贬值不足10%,1792年后一度贬值50%以上,等到1798年时,指劵几乎等同于废纸。
    安德鲁心中不禁感叹道:“啧啧,革—命大佬的从来都不是穷人!”
    想想也是,自从去年的三级议会(国民制宪议会的前身)月以来,马拉以其煽动暴力的过激言论,导致他的报馆先后被巴黎警察局查封9次,单单那9台印刷机及其配套设备的损失就不止1万里弗尔。马拉的医术再高明也支付不起,至于金钱来源,肯定不是穷得叮当响的长裤汉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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