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完方启川的问题之后,殿中的你来我往,仿佛都和温子甫没有关系了。
    他只需要站在中央,听其他人或是感叹、或是遗憾、或是激愤。
    毕之安看了眼温子甫。
    他根本不用问,就知道这位下属昨夜辗转难眠,那眼睛里的红血丝不是假的。
    甚至,他也能猜到温子甫此刻的心境。
    温同知是当事人、是苦主,却又不在这局中,就像是魂魄都漂在半空中,看其他人的嬉笑怒骂。
    很滑稽,亦很不可思议。
    明明,温子甫该是情绪最激动的那个。
    可毕之安并不觉得奇怪,他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审问仇羡的时候,他就坐在堂上,听冯嬷嬷对仇羡步步紧逼。
    那一场,与其说是堂审,不如说是闹剧。
    冯嬷嬷彻头彻尾都是毫无证据的“诬告”,胡搅蛮缠,将仇羡逼到了死胡同里、以至失言。
    毕之安都清楚,可那是为方娆伸冤的唯一办法了。
    他最终定了仇羡的罪。
    整理案卷、处理其他公务、感谢同僚们的帮助,毕之安在那一天做了很多事情,平静又克制,就像是,这只是他在衙门这么多年里经手的一桩普通案子一样。
    夜里回到家中,几盏温酒下肚,他依旧如此。
    直到、直到睡了一觉,第二天出门上朝,看着那天边晨曦微光,他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
    外甥女的冤屈,他报了,他亲手给凶手定了罪。
    他这么多年坚持方娆是被害的,他终于证明了。
    出窍了魂魄重新钻入了躯壳,毕之安蹲在地上哭得停不下来。
    现在,他依旧记得当日感受,他也就格外理解温子甫现在的状态。
    只是,此时还不是温子甫可以放松的时候。
    若是在顺天府,倒也无妨,哪怕温同知心不在焉、走路撞柱,都不碍事,但他们身处金銮殿,在皇上与文武百官跟前,做什么都要讲究个规矩。
    毕之安悄悄地拿手肘撞了撞温子甫:“回神、回神。”
    温子甫一个激灵,看了眼毕之安,又看了向端坐在龙椅上的皇上。
    他清了清嗓子,道:“还请皇上定夺。”
    声音在殿中响起,让那些还在细数沈家不是、平西侯府从前功绩的人都停了下来。
    陈正翰揪着机会,道:“请皇上定夺。”
    “朕……”皇上看起来很是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沈家误朕啊。”
    方启川机灵极了,道:“皇上,此事是沈家蛊惑人心,受他们误导的不止是皇上,还有臣,还有其他官员。哎,臣今日才看清真相,想起蒙冤的平西侯府,臣、臣无地自容。”
    他不止说,还弯着腰说,状似行礼,脸被袖子遮挡住,当真是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
    此举亦提醒了其他人,好几个“叛变”的一块跟上,自述愧疚。
    毕竟,皇上肯定没有“错”。
    皇上也不是被沈家“胁迫”,堂堂一国之君,被外戚弄得束手束脚,哪怕是事实,大伙儿心知肚明就好,摊在台面上说,岂不是伤了皇上颜面?
    错的都是沈家,皇上只是被误导了,而这绝对不是皇上糊涂,而是沈家坏得过分,把半个朝堂都哄骗了。
    他们先认下这一条,把大头都揽了,给皇上铺好台阶,好让皇上下得来台。
    在这些弯弯绕绕上,方大人十分有心得。
    可他今儿却是失手了,他们一群人搭起了金台阶银台阶,皇上愣是站在上头不下来。
    方启川还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视线落在地上,一个劲儿想,到底是哪里不对。
    等他的腰酸了痛了,才听到皇上叹了一声。
    “众卿愧疚,”皇上叹息着道,“朕又何尝不是?容朕想想,今儿退朝吧。”
    皇上站起身来,吴公公喊了“退朝”。
    方启川赶紧往边上避开,给皇上让路。
    待仪仗离开,他才缓缓直起了腰,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
    到底上年纪了,弯了好久的腰,实在有些吃不消。
    温子甫捏着手中折子,看了眼毕之安,又去看霍以骁。
    他也没有存着今儿就能让皇上松口的心思,但那是因为,官员们要辩一辩、要唇枪舌战,谁都不能彻底说服对方,就得下次继续磨。
    可事实上,百官们达成了统一,起码,明面上都是一个立场了,皇上却没有下旨。
    殿内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温子甫没有离开,他想听听霍以骁的意见,只是那一侧几位殿下都在,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
    倒是霍以骁走了过来,低声道:“不用担心,如此大事,便是下旨,皇上也需得和老大人们商议一番。”
    温子甫听着有理,刚要点头,就见朱茂等人也走了过来。
    朱茂冲温子甫和煦地笑了笑,与霍以骁道:“知你心急,不过,父皇有父皇的难处,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时下不了决断而已,不如你去御书房,单独与父皇好好说说?”
    朱钰落后半步,听了朱茂的话,心中冷笑一声。
    朱茂说得固然有道理,但不适合父皇和霍以骁。
    近些时日,霍以骁与父皇的关系确有缓和,应当说,霍以骁没有那么动不动就刺父皇、激怒父皇了,但是,得看是什么事儿。
    前回,温子甫大朝会上要翻案,父皇就生气了,这一次,霍以骁催得急了,十之八九会吵起来。
    吵起来也好,反正和他无关,当是热闹了。
    霍以骁睨了眼朱茂,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朱钰暗暗撇嘴,没有等霍以骁答案,只是看了眼今儿“叛变”得厉害的方启川,与柳宗全一块出了金銮殿。
    方启川注意到了,却没有慌。
    他敢当众“叛变”,自然想好了说辞。
    与几位同僚拱手告别,方启川扶着老腰,慢吞吞地往千步廊去。
    朱茂等不到霍以骁吭声,便又道:“大小事儿上,父皇还是看重你的意愿的,你说娶亲就娶亲,说娶谁就娶谁,你只要好好说……”
    霍以骁促笑了声。
    分明是,他说娶亲、他说娶温宴的时候,就没有好好说。
    “谢殿下提点,我想想怎么说。”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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