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宫的灯都亮了起来。
    嬷嬷们匆匆过来,替温宴判断。
    温宴靠着引枕,额头上泌了薄薄的汗,认真听嬷嬷们说话。
    “先前与您说过,”圆脸的许嬷嬷柔声细语,“从发动到落下来,时间有长有短,有人一炷香的工夫就生了,有人需得一天一夜、甚至更久。
    尤其啊,头一胎时,一般都比较久。
    您不用担心,也千万别紧张,有什么感觉,只管与奴婢们说。
    小厨房里热了些吃的,等下送过来,您一定得吃,吃了才有力气。”
    温宴笑着点了点头。
    她其实还没有那么难受,只是,睡得不好,有些疲乏,不太想开口说话。
    微微转过头来,温宴看到了一旁的霍以骁。
    四更天,说早,也不早了。
    再过一会儿,本就是霍以骁起来上早朝的时辰。
    此刻既是醒了,自没有再睡的道理,霍以骁便梳洗得当,换了朝服。
    温宴一瞬不瞬看着他。
    骁爷身量颀长,太子朝服衬着,便有了几分沉稳。
    虽然,她与温慧逗趣,惯常把自家二姐夫称为“第一俊”,但在温宴心里,还是骁爷最最得她眼缘。
    此时,骁爷的眉头皱着,眼中情绪不重,但温宴还是能分辨出里面的关心与紧张。
    温宴冲霍以骁笑了笑。
    霍以骁走到床边,嬷嬷们赶紧让了地方,请他落下。
    “现在还好,”温宴轻声道,“没有那么痛。”
    霍以骁低低应了声,拿帕子替她按了按额头。
    温宴道:“别家妇人生孩子时都是什么样的?我想想,我前一回遇到生产,还是我娘生章哥儿……”
    霍以骁没有让温宴继续往下说,转头吩咐岁娘:“去取早膳来,太子妃既有精神,还是多吃两口吧。”
    岁娘应下,匆匆去了。
    霍以骁起身,往外头走。
    温宴看着他的背影,轻笑了声,就把眼皮子阖上,养起了神。
    出了大殿,霍以骁拐个弯绕去了小厨房。
    里头也忙碌着,不止温着早膳,也忙着烧水,以备产妇所需。
    霍以骁让人从笼屉里拿了两馒头,交代岁娘道:“我上早朝去,下朝之后,应是在千步廊,有什么状况就赶紧使人来找我。”
    说完,也不等岁娘应,霍以骁一面咬馒头、一面出了小厨房,往漱玉宫外去。
    霍以骁看得清楚。
    阿宴知道他担心什么,又忐忑什么。
    他若留在屋里,温宴哪怕再不想说话,也会小嘴巴巴个不停。
    生产是大事。
    耗费体力、心力。
    温宴现在需要的是保存力气,而不是为了宽慰他,分心与他说那些有的没的的话。
    要说话,往后有的是时候。
    另一厢,岁娘回到殿内,与温宴道:“殿下上朝去了。”
    温宴眼皮子抬也没抬,只唇角弯着笑了笑,轻声道:“用早膳了吗?”
    “拿了两个馒头。”岁娘道。
    温宴扑哧笑出了声,笑的时候,扯到了肚子,少不得倒吸了两口气。
    骁爷的性子呀,还是没有变。
    哦。
    还是变了那么一些。
    若是以前,说不准是亲手撕块馒头塞她嘴里,来一句“大清早这么有精神的叨叨叨,你夜里睡得还真挺好”。
    温宴笑了一阵,等稍稍平缓过来,道:“那,我也吃两个馒头。”
    殿内,嬷嬷宫女都忍俊不禁。
    说完这话,温宴也不说旁的了。
    等填了肚子,又依着嬷嬷们的交代,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动。
    温宴走得不快,左右都有人扶着,以免阵痛突然袭来时站不稳。
    等她从正殿走到改作了产房的偏殿,那里头,也都已经准备好了。
    金銮殿里。
    霍以骁神色凝重。
    待散朝了,霍怀定问了一句,才知道温宴快生了。
    “有快有慢,”霍怀定道,“暄仔就是个皮的,我当时正在衙门里,小厮急匆匆来报信,我忙不迭往大丰街跑,才跑进大宅,就与另一个来报喜的小厮撞了个满怀。我才知道,竟然已经生完了。”
    还没有体会到什么叫焦急难耐,什么是听着妻子的痛喊声急得焦头烂额,霍怀定一概没有体会到,儿子就被稳婆交到了他的怀里。
    比吞人参果,都还回不过来神。
    霍以骁促笑了一声。
    因着太子妃临盆,赵太保和金太师亦没有寻霍以骁,左右近来没有大事,殿下歇一日也无妨。
    皇上更是不会召他去御书房。
    连胎儿夜里闹人都要一直陪着,现今肚子发作了,以骁又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霍以骁回了漱玉宫。
    虽然和岁娘交代的是“白日不回”,事实上,旁处也待不住。
    只是一进宫里,就与一众人示意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别叫太子妃知道。
    若不然,就温宴那脾气,又得分心。
    霍以骁就在偏殿外的长廊扶手上坐下了。
    窗户半开着,屏风遮挡,又垂着幔帐,他看不到里头的人,却能听见说话声。
    温宴的精神还不错,中午时候,黄嬷嬷喂了她半碗红豆粥。
    再之后,她眯着小睡,没有睡多久,就痛醒了。
    疼痛越来越频繁,温宴从轻声哼哼,到难耐地叫出了声。
    嬷嬷们围着她,教她呼气吸气,教她使劲儿……
    霍以骁一动不动坐着,连天是什么时候黑的,都没有察觉。
    二更时,皇上、霍太妃以及惠妃娘娘那儿,皆使人来问了,知道里头还在辛苦,便宽慰了霍以骁一番。
    夜深了,徐公公请霍以骁回正殿歇歇,被霍以骁拒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徐公公也不强求,只催着他用了两口点心,又给趴在廊下的黑檀儿送了几条鱼干。
    漱玉宫的灯,又是点了一夜。
    热水一盆盆送进去,鼻息间全是血腥气。
    温宴的声音小了许多,似是疲惫极了。
    黄嬷嬷估算着时候出来,说里头一切正常,先前是胎位不正,颇为吃力,现在调转过来了,很快就能落下来。
    霍以骁略略松了一口气。
    有那么几次,他是想进去看看的。
    只是想到温宴又会分心,才耐着性子在外头等着。
    后半夜,夜风重了。
    霍以骁靠着柱子,吹了一整夜的风。
    殿内,嬷嬷们继续给温宴鼓着劲儿。
    “快了快了,就差一丁点了!”
    “小殿下的脑袋出来了!”
    “啊呀,好了好了,再用一把力!”
    霍以骁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明明还在殿内,哭声去像是在他的耳边炸开。
    嬷嬷们要照顾温宴,照顾刚落下来的殿下。
    只黄嬷嬷隔着窗,与他道:“是个男孩儿。”
    霍以骁动了动微微发僵的脖子,这才注意到,远处的天边,已经微微有了亮光。
    他又在漱玉宫,从天暗坐到了天亮。
    只这一次,与他少年时候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他有了阿宴。
    他也有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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