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递进去后,风月白一直等在殿外,魏帝并没有说是否要传见,只能在殿外候着。脚踩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单调的声响,复杂的心绪已经足以填满心灵的每一个空隙。
    “公公,圣上要见我了吗?”
    看到成海急匆匆的从殿内走出来,风月白一把拉住他,顾不得什么失不失礼的。成海眉头紧皱,像极了暴风雨下不安的燕雀。赶忙掸开风月白的手,说道:“您再坐会儿,奴才这还急着去传几位大人过来呢。”
    宫里来人的时候,姚舒文还在教大儿子如何解开手中的六子联芳。可他即将面临的难题,却丝毫不比令儿子摸不着头脑的六子联芳简单多少。
    “待小官更衣,二位小坐片刻。”
    姚舒文转身回了内院,管家给宫里来的公公奉茶,又试图将两个红包塞给他们。可却被二人毫不客气的拒绝,管家还以为是自己给的红包小了,宫里的人看不上。却不知道,姚舒文这次摊上的大事,别人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被小小的红包收买,将来留为话柄。
    摸着儿子的脑袋,不舍的离家。姚舒文把头仰起,他不想在这时过于脆弱。内院中,夫人已经止不住的哭泣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此去凶多吉少。沉重的家庭担子,日后只能自己一人承担。
    魏帝仍在姚舒文跟前的奏折,有明显的粘痕,三半,刚好三条粘痕!
    “你之前可曾见过这份奏疏?”
    “见过。”
    现在说谎,只会让死亡来得更快。人就是如此,当还有块遮羞布的时候,总觉得它无比重要,生怕再多露出一点点。可如今,姚舒文的那块遮羞布已经被风月白无情的扯去,他扭扭捏捏的还有什么作用?
    “为何不报?非要等着你手下的府丞,在昨夜那样的时候,以敲登堂鼓的方式昭告天下!”
    从登堂鼓响起第一声开始,姬宏铎就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为什么偏偏是他?当着前朝官员与后宫嫔妃的面,更当着齐国使者的面,让那登堂鼓沉闷的响声成为除夕宴最尴尬的配乐。
    “是下官失职,一定会好好训斥风月白!”
    平心而论,昨天夜里魏帝恨的确实是风月白,所以他又饮下了大半壶烈酒,宁愿让自己昏沉沉地睡去,也不愿让自己因愤怒而杀了风月白。因为,敲响了登堂鼓的风月白必然会被载入史册,多年以后他不希望人们从史册中看到一个暴君滥杀贤臣的模样。
    他也庆幸自己昨夜做了那样的决定,因为当这份奏疏拿在手里的时候,他摸着上面的每一条粘痕,都像看到了整个魏国腐朽的朝政。是风月白粘起了奏折,也是风月白给他提醒。大魏还有这样良心未泯的官吏,是他姬宏铎的福气。
    “朕说的是这个吗?”
    姬宏铎高声呵斥,姚舒文垂首不语,即便知道姬宏铎不是责备风月白,他也不能直接承认自己的罪责。
    “京都安宁,关系魏国社稷安稳,你这天下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这么考虑问题的?藏着掖着,就能过去了是吗?糊涂!”
    “圣上,此案牵涉到的不仅仅是像下官这样的普通官吏,也不是臣当真不敢得罪朝中权贵,而是......”
    “而是什么?”
    “后果只怕不比京中少数百姓暴乱好到哪里,圣上又当真想知道吗?”
    这算什么?威胁姬宏铎吗?那碎裂的奏折狠狠砸到了姚舒文的脸上,新年伊始,本都不想触霉头,却又沾染上了这晦气的事情。被击歪的官帽,被姚舒文重新正了正。一切要从他为什么买入券票开始说起。
    姚舒文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混迹官场十多年,算得上实干型的官吏。若说爱民如子,他不比风月白差分毫,早年间还在皖州做郡守的时候,他就是出了名的清廉勤政。所以,一路走到了京兆尹这样的位置。
    “臣自由丧母,唯有老父亲做些木工养活下官,三年前老父亲得了恶疾,每日汤药不断。下官的俸禄几乎一半用于给老父亲看病,一半用于全家人的生计,常常绞尽脑汁,才免得捉襟见肘,损了朝廷的颜面。故而,初闻券票之事,也是拿出家中全部积蓄投了进去,却不想血本无归。”
    京官中还有这样清贫者,魏帝是断然没有想到的,他静静地听姚舒文陈述。
    “下官知道,官员参与集资,是会被免职的,这确实也是下官的顾虑之一。一旦免职,下官一家将无以为继。可是,正如奏折中所言,购入券票的官员总计二十七人,如果都要罢免,如此大的官员缺口,朝廷一时如何解决?”
    听到此处,魏帝不免长舒一口气,也许是乍闻时的意气用事已经过去,姚舒文提出的这个问题,才是一个真正头疼的问题。然而,难题绝不仅止于此,作为京兆尹姚舒文绝非徒有虚名,风月白私下里查实的信息,他也有所掌握。
    “风月白就在外面等着您传话,一会儿您可以传他进来,看看所言是否与臣一致。奏章中从未敢提到聚宝钱庄幕后操纵者是谁,而这个人风月白已经知晓,下官也有确实证据可以证明。圣上,请您过目!”
    姚舒文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无字的信封,捧过头顶高高地举起,呈给魏帝。还有比这奏折更让人震撼的东西?“呵!”姬宏铎抽动着嘴角,自嘲的一笑,当满目疮痍的大魏真的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不敢去看。
    他在怕,怕自己没有能力处理这一切,怕自己始终被朱聪、吴衡等人牵着鼻子走。眼看着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他,可真正左右朝廷中每一个决定的人,不是他!从来都不是他!所以,他只能一次次的怒吼,叱骂,从这些人手里抢夺一点点话语权。
    但,这种办法多么的幼稚啊。一次可以,两次可以......用得次数多了,他也就成了一个外强中干的摆设。
    不,他要看!究竟是谁可以这么大胆,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来骗取百姓的钱财?
    信封从姚舒文手中,转到姬宏铎的手中。他们都屏住呼吸,好像每喘一口气就能吹走上面的字一般。可那白底黑字,一个不少,来往的票据往来,聚宝钱庄逃跑未遂的掌柜留下的口供,那些签字,红色的印章无不刺痛着姬宏铎的心。
    姚舒文不敢作假,他也说了一会儿可以传风月白进来对质。
    “朕知道了,你有你的难处,可现在最困难的,似乎是朕。”
    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浮现在姬宏铎脸上,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景掣,是太后同父异母的弟弟,自己也要叫他一声舅舅,按住了上次围改盐田的祸端,却没料到他还有这一出。
    抬起双手,取下头顶的官帽,放在身侧,姚舒文对魏帝三稽首。
    “圣上,下官可以死,但是求您放过下官的妻小与老父亲。”
    “你先回府中等候发落,传风月白进来。”
    绕山绕水,已经没有意义。魏帝姬宏铎渴望单刀直入的发问,等了一夜的风月白也期待着能够让他一吐为快的畅意。
    “除了奏章上的事,你是不是还想跟朕说点什么?”
    疲倦的声音,无力的问着话,风月白尽管做好了康概陈词的准备,却也没有料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微微愣了愣,点头说道:“确实!”
    “你说吧,朕听着。”
    “下官冒死敲响登堂鼓,是因为查实了聚宝钱庄幕后的主使,乃是......”
    那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姬宏铎忍不住在心里跟着他一起说,可是风月白嘴里说出的那两个字,完全不是姬宏铎心中所想。
    “崔壬?”
    又落雪了,这算是开春的第一场雪,恰逢大年初一,百姓们纷纷邀约着出门踏雪寻梅。林岳的梅海,今年新栽了绿梅,听说是齐国引进的新品种,花香异常。
    观看的人多了,厚厚的积雪也被踩得露出了泥土,一具冻僵了的尸首吓得赏梅人惊魂甫定。死者约莫四十岁,体型微胖,身着一袭银灰色锦缎棉袄,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有认识的人说:“这不是聚宝钱庄的穆老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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