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泯在小巷住下,换了一张脸。
    毕竟要是依着原本的那张脸,他在这里的消息,瞒不了几天,就要被人知晓。
    小巷里几人的铺子,这些日子,全部都交给顾泯打理,从肉铺子到卖酒铺子,再到胭脂铺以及古董铺子,最后到那书摊外加最不起眼的那间铺子。
    那间在肉铺子旁的铺子,其实是个售卖竹席在内的一众竹篾编织而成的许多日常东西的铺子,铺子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几乎就没说过话,和卖酒女子一样,不过卖酒女子尚且有一张不错的脸蛋,可这中年男人生得普通,所以自然而然的便没有什么存在感,就是顾泯真到了这巷子里哪家铺子里都要走一遍的时候,才发现在几人之外,还有这么一个存在。
    好在巷子里本来也就没多少客人,有时候一天到晚都不见得能走进来一个,因此顾泯也就还算是没有太忙,只是那个小女娃一天到晚都跟着他,一口一个爹,让顾泯有些无奈。
    他总不见得现在就告诉那小女娃真相,跟她说,其实你爹娘都是我杀的?
    这样对一个小姑娘来说,也实在是有些太过于过分了。
    不过好在有一点,那就是小女娃的鬼婴身份,因为最开始有玄空诵经,再加上顾泯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如今已经彻底脱离鬼婴的身份,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只是这么说起来,她身体里的血液,的确是源于顾泯,从血脉上来说,她也是顾泯的闺女。
    想到这一点,顾泯看那小女娃的眼睛里,情绪便更加复杂了。
    又是到了一天夕阳西下,小女娃蹦蹦跳跳一天,早就精疲力尽,本来该返回胭脂铺去睡觉的,但这会儿她头靠着顾泯的膝盖便睡了过去。
    顾泯看了一眼小女娃,想了想,将女娃抱起,就朝着胭脂铺那边走去。
    胭脂铺妇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走进来的顾泯,随口问道:“你真是不想认这个闺女?”
    顾泯才把小女娃放在里面的一张小床上,将被子给她盖好,转身走出来,坐在胭脂铺妇人这边,摇头道:“不是不想认,是不该认,像是我这种所谓的杀父仇人,要是真这么做了,以后会发生什么,你想不到?总不能一辈子不告诉她真相吧?”
    胭脂铺妇人冷笑道:“为什么不能,这天底下的事情,是不是都要依着你的想法来才行?”
    顾泯挑眉道:“瞒一辈子,对她来说,公平?”
    胭脂铺妇人讥讽道:“要是让她一直知道自己没爹没娘才不公平。”
    顾泯不说话了,有些沉默。
    胭脂铺妇人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瞒也没瞒住,毕竟这人啊,哪能一直想法都一样,哪天心情不好了,喝了几口酒,一张嘴好些事情没个把门的,就都说出来了,这样一来,之前的努力就全部都白费了。其实这样还好,无非是无意嘛,就怕有朝一日,是自己想说了,那么之前那些年的努力,就是自己去主动打破的,说不定这会儿就要去问自己,之前那些年,在努力个什么劲儿?”
    顾泯点头赞叹,“通透,当浮一大白!”
    胭脂铺妇人翻个白眼,“别光说,拿酒来。”
    顾泯就要起身去卖酒铺子那边要一坛桂云酿,却马上被胭脂铺妇人喊住,“不喝那个,腻味。”
    顾泯只能拿出从家乡那边带来的酒水,如今所剩不多,也就只有十来壶了,可谓是喝一壶少一壶。
    胭脂铺妇人拿过一壶,喝了一口,眉头皱起,然后又缓慢舒展,这才问道:“家乡的酒水?”
    顾泯问道:“喝得出来?”
    胭脂铺妇人放下酒壶,感慨道:“大概也只有别的地方酿酒才会不想着如何提升修为,如何滋养身体,而是只为了好喝,不过你们那边在内的三千世界,酒水味道,还是比不上这边。”
    除去彼岸之外的世界,酿酒的心虽然纯粹,但是手法和能力却是比不上这边。
    顾泯笑道:“不过我还是不太喜欢这边,大概是觉得你们除去修行之外,其实少了很多乐趣,大概是因为头上悬着一柄剑,可已经悬着一柄剑了,却做事那么自私,这样的事情,本来不该发生才是。”
    在如此大的危机之下,他们还如此,是让顾泯没有想到的。
    顾氏三人,贯穿这数千年,其实要做的,无非是想要众人都团结起来,去将危机彻底解决,但三人如今都被视作必杀之人,这实在是有些荒唐。
    胭脂铺妇人摇头道:“你这个年纪来说这些,我只能认为是少年未凉之热血,等过些年,你要是还这么说,或是等你成为了顾剑仙那般的人物,还是如此,我才能信你。”
    顾泯笑道:“有两位先祖在前,我还不值得相信?”
    胭脂铺妇人笑而不语,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顾泯想起些事情,缓慢说道:“再说你们口中那位顾剑仙,在那边的时候便有杀胚的说法,只是他的剑下,倒是没死过不该杀之人,至于到了这边,想来他也不曾滥杀无辜。”
    胭脂铺妇人想了想,缓慢点头道:“倒也是,就说我们几人,本来不管是谁庇护,惹了他,本就没想过真能逃过一劫,要不是他真没那么杀我们的心思,我们又怎么能活下来?”
    顾泯忽然问道:“你们在这边土生土长的修行者,大概也不是所有人都抱着自私自利的想法?”
    胭脂铺妇人有些生气道:“你这样也太看不起我们了!”
    顾泯又说道:“我有个想法。”
    胭脂铺妇人摇头道:“别说,什么事情,都得等你活着回来之后再说。”
    “或许在离开之前,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都可以说说,能办到的,我都帮你。”
    胭脂铺妇人忽然眼神妩媚起来,她属于那种经历了岁月,早就有了万般风韵的女人,像是一坛醇香老酒。
    “要不要和奴家共度春宵,也做一回夫妻?”
    胭脂铺妇人的一双眼睛,勾魂夺魄。
    顾泯却笑着摇头,丝毫没有心动,“有这个想法,也怕伤了前辈的老腰。”
    胭脂铺妇人眼睛瞬间清明,讥笑道:“是有心无胆,还是看不上老娘?”
    顾泯惆怅道:“我闺女都有了,前辈要跟我做这种事情,我实在是没脸再见自己那闺女。”
    胭脂铺妇人自然知道顾泯说的不是那个已经睡着的女娃,笑道:“女儿奴?你这样的人,怎么这么有意思。”
    顾泯不说话,只是喝着那剩下不多的酒水。
    月明星稀,话也说的差不多了,顾泯起身离开,只是才走出胭脂铺那边,谢宝山便将他喊住了。
    大腹便便的谢宝山看着是个讨喜的富家翁,但顾泯总觉得眼前这人,城府其实不浅。
    拉着顾泯走进古董铺子。
    谢宝山开门见山说道:“我有柄好剑,是真正的好剑,送给你。”
    顾泯摇头道:“手上的剑用惯了,前辈的好意,心领了。”
    谢宝山也不生气,只是笑呵呵说道:“先别急着拒绝,有些话怎么说的来着?先看看总是没错的。”
    顾泯点点头,也笑道:“那就看看,见识见识。”
    谢宝山看了顾泯一眼,有些埋怨,他一边去找东西一边说道:“不是我骗你,那真是柄好剑,可以说是我这铺子里的镇铺宝贝,本来是想着要是顾剑仙非要不死不休的时候,拿出来抵命的,不过这会儿他不找我们老哥几个算账了,送给你小子,其实也挺好,可你咋的,还不要?”
    谢宝山在一个大箱子里找出一方剑匣。
    是一方黑木剑匣,已经放了许多年,但是上面却是没有任何的灰尘,而且的剑识很快敏锐的感受到,那剑匣表面,有着很细微的剑气。
    剑未出鞘,剑气已经四溢,这其实就能够说明是一柄极好的剑了,更何况这是剑匣都没打开。
    顾泯看着剑匣,问道:“有什么来历吗?”
    谢宝山点点头,“小子,你们家乡那边,对于剑仙的说法,是不是怎么潇洒怎么来?”
    在那些故事里,的确剑仙都是潇洒不已,一人一剑,天地皆可去,但在这边的剑仙,好像并没有那么潇洒。
    谢宝山说道:“为什么不潇洒,大概也就是大家头上都悬着一柄剑的缘故,在这边,剑仙厉不厉害,无非就是一个能不能在战场上多杀敌寇,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对顾剑仙那么推崇?”
    顾泯说道:“那这柄剑的前代主人,便是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了不起的人物?”
    谢宝山冷笑道:“岂止?就连云端的那种强者,这位剑仙,也斩过。”
    顾泯有些恍惚失神,来到这边之后,除去白寅和自己那位顾祖师,其实他知晓的剑仙,根本不多。
    也是没人跟他说过,那些真正了不起的剑仙,到底有哪些?
    顾泯问道:“那他肯定当初已经走得极远了?”
    谢宝山点头,有些缅怀的说道:“物是人非了。”
    他缓慢打开剑匣,只是一瞬间,剑气便冲霄而起,浓郁异常。
    顾泯抬头看去,只看见剑匣里躺着一柄带鞘长剑,剑鞘上鳞光闪闪,有些肃杀之气,而那剑柄处则是龙头狰狞,剑身从龙头处吐出。
    这柄剑充满了沧桑的感觉。
    谢宝山赶紧 合上剑匣,问道:“中意否?”
    顾泯没给出答案,只是问道:“以龙头为柄,想来材质上,这柄剑也不一般吧?”
    谢宝山点点头,他知道的事情其实不少,对于这柄剑,也是如此。
    当初那位剑仙在成就剑仙之后,便想着铸造一柄心仪佩剑,恰巧在这个时候,有一位蛟龙之身的修行者和他有了些过节,两人大战数日,最后分出胜负,那位剑仙便用那蛟龙的龙骨铸剑,才有了一柄绝世神兵。
    谢宝山感慨道:“蛟龙之身,距离真龙,也就一步之遥了,当初那位修行者,可是所有有着真龙一族血脉的领袖,所有人都无比期待他真正成为真龙的那一天,但谁能想到,就在那个时候,他便成为了那位剑仙的剑下亡魂。”
    顾泯苦笑道:“这就是说,我要是用着这柄剑,肯定要成为整个有着真龙血脉的那些修行者的大敌?”
    谢宝山一拍脑门,后知后觉的说道:“你看看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顾泯将剑匣推还给谢宝山,转而问道:“那位剑仙既然如此厉害,又是怎么死的呢?”
    谢宝山皱眉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死了?”
    顾泯讶异道:“那剑怎么会在你这里?”
    谢宝山不发一言,好似此事,对于他来说,是不愿意提及的事情。
    他伸手,推过那柄剑,说道:“送给你了,反正我也不用剑,放这么多年了,也是浪费。”
    顾泯唤出烛游,放在桌上,摇头道:“我有这柄剑就足够了,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拿在手上,我安心。”
    谢宝山问道:“真不要?这剑比起你这柄剑,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顾泯摇头,“前辈肯定不是剑修,所以这个道理不懂,剑修的剑,不在于好坏,只在于一个拿在手上,是否安心。”
    谢宝山悻悻然的收起来剑匣,嘟囔道:“怎么还说起这个了。”
    顾泯哈哈大笑,但是依旧行礼,对方愿意将这种好剑送出来,自然而然也是真没把他当作外人。
    顾泯对此,很高兴。
    小巷数人,好似都是一拨真人,打起交道来,不闹心。
    顾泯忽然问道:“那边那位一直编竹筐的前辈,也曾名动世间?”
    谢宝山瞥了一眼远处,那铺子里,微弱的灯光下,那个寡言少语的中年男人的确还是在编织竹筐。
    谢宝山摇头道:“他的来历神秘,不喜欢说话,当然也不喜欢打架,只是要是真把他招惹到了,说不定一伸手就把你的脖子给扭断了。”
    顾泯沉默,的确,为人处世,其实最不能欺负的就是老实人,平日里看着唯唯诺诺,谁上来都能欺负,可真当到了那么个时候,一旦动怒,可就是直接要人性命的。
    谢宝山笑眯眯说道:“我们几个老家伙其实都知道你要做什么了,之前听说你在战场上做了好些事情,对了,其实你来之前,顾剑仙来打过招呼。”
    顾泯问道:“他说了什么?”
    谢宝山摇头道:“不过就是在这里吃了几颗瓜子,然后坐了一会儿。”
    顾泯有些无语。
    谢宝山却是摇头道:“不过来了就是态度,只要是聪明人,怎么都能琢磨出味道来,所以老哥几个,除去那边卖书的老穷酸,都算是答应了。”
    顾泯挑眉。
    谢宝山继续说道:“在这地方待得也足够久了,是时候想想换个地方了,不过你得先活着回来,才有下面的事情,要不然一切都是空谈。”
    谢宝山语重心长的说道:“人嘛,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身后有棵大树当然好乘凉,但要是没个本事,等到这棵大树倒下的时候,就惨咯!”
    顾泯点头笑道:“最好的办法,还得是自己当棵大树。”
    谢宝山笑而不语,只是摆摆手。
    顾泯点头,没有继续逗留,一转身,就走出了铺子里。
    然后他纵身一跃,跳到了房顶上面,今夜的月光其实不错,顾泯坐在房顶上,看了一眼那天边月亮,但很快便回过神来,盘坐下来,开始稳固风亭境的境界。
    在不远处的房檐下,苏遮云一直看着顾泯,这位祀山弟子,眼神平淡,只是看着那边的顾泯,眉目之间,倒是有些忧愁。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白发年轻人,正是御风。
    同样和自家妹妹并肩站在屋檐下,御风笑道:“顾道友境界扎实,一步一步的前行,这次十人之战,我想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苏遮云说道:“那兄长呢?”
    御风摇头道:“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苏遮云看了一眼御风,好似是有些不相信。
    御风微笑道:“我没存必死之心,自然便不会死,只是之后的事情,你要知道我的心意,这方天地已经有了很多问题,我们要好好去努力改变。”
    苏遮云不说话,这样的话,她听了很多遍了,如今真是再也不想听了。
    御风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总会有人要死,活着的人,要把死的人那份,一起活着。”
    ……
    ……
    清晨时分,天光初现,顾泯睁开眼睛,刚从房顶上下来,便看到小巷那边,有一行人走了进来。
    只有三五人,为首一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一身长袍,不过看起来材质不错,在看他身后有两个神情平淡的中年男人,除此之外,还有个少年,不高,但一双眼睛,看着灵气四溢。
    顾泯迎了上去,对着那老人开口问道:“敢问道友要买些什么?”
    老人抬眼看了一眼眼前的年轻人,笑吟吟说道:“听说这边有家卖酒的铺子,酒水一流,便想来看看,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小道友你家的?”
    顾泯笑道:“这巷子里的铺子,甭管您要什么,都得是在下来接待了。”
    老人有些讶异,他明明发现,在这里面各家铺子里,其实都有摊主。
    顾泯知道老人的疑惑,解释道:“不过是小工罢了。”
    老人微笑,倒也没有深思,他只是听人说过,这边是有家卖酒的铺子,酒水不错,难得今日有空,便想要在这边来买上一坛,不过自己一旦亲自动身,定然是身侧是要有几个护卫的,碰巧自己那小孙子今日也有兴致,便算是结伴过来了。
    顾泯领着一行人走进那家卖酒铺子,两个中年男人便站在了门口,只有老人和那个少年走了进来。
    顾泯看了一眼卖酒女子,后者站在柜台后,一句话也不说,只当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到她铺子里一样,顾泯去拿了一坛桂云酿,然后搬过来拿了几个酒碗,微笑道:“这酒不便宜,客人考虑考虑?”
    等到顾泯说了价格,那老人却是笑了起来,“好,既然有这个价,定然值得,先来一坛,之后再说。”
    少年将祀云钱交给顾泯,老人才打开封泥,倒出一碗酒,然后给那少年也是倒了一碗酒。
    一对爷孙,轻轻碰碗。
    老人嘱咐道:“就喝一碗足够了,酒水这个东西,虽然不影响修行,但喝多了,对心性不好。”
    少年点头,只是微微张口,喝了一口,顿时感觉口中桂花香十足,有些高兴的说道:“爷爷,这真是好酒!”
    老人淡然一笑,喝了一口,也是浅尝即止,不过放下酒碗,他就扔出一袋子祀云钱,笑道:“我也是好些年没喝过好酒了。”
    这点祀云钱,自然是赏钱了。
    顾泯没拒绝,接过之后,都给了卖酒女子。
    老人忽然转头,看向顾泯,“小友能否大致说一说这酒水是怎么酿造的?”
    顾泯一怔,随即看向那边的卖酒女子,后者全然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
    顾泯就只能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
    老人也不在意,世上的人,想法各异,也不可强求。
    之后老人便和这个少年在酒桌上闲谈,最开始无非就是一些修行上要注意的问题,到了后来,顾泯发现两人开始谈及练剑的事情,才有了兴趣,那老人所言,明显是自己也是个剑道宗师,要不然,定然是不可能会有如此见解,而那少年在不少的地方都能一点即通,说明他的资质也是极好。
    老人放下只有一口酒水的酒碗,微笑道:“原本爷爷是觉得,你再过二三十年,便能成为如今这年轻一代里的剑修第一人,不过那人横空出世了,你这小子这辈子想要成为剑修里的同代第一,都不容易了。”
    听着这话,少年根本不气馁,反倒是说道:“就许旁人横空出世,不许孙儿也做一把?”
    老人一怔,随即大笑,“有志气,那定然要再喝一碗酒了!”
    只是当他去拿酒坛子的时候,发现里面早就已经空空如也了。
    他还没转头,顾泯便又去搬了一坛酒,放在桌上。
    老人还是拿钱。
    顾泯笑着接过,倒也没说什么,就是站在了柜台那边。
    老人忽然说道:“小友也是剑修?”
    顾泯一怔,随即了然,之前看眼前老人言语之间,满是剑道真言,却无法感受到老人境界,顾泯大概就明白了,眼前老人,剑道境界,不说别的,至少也是踏入了千秋境界。
    如今老人一眼看出顾泯已经收敛起来的剑气,那也正常了。
    顾泯咧嘴一笑,“算不上什么正经剑修,就是瞎练。”
    老人微笑问道:“那小友出自哪座仙山?”
    顾泯笑道:“散修而已。”
    老人摇头道:“虽说之前只是感知到小友一刹那的剑气外泄,但剑意精纯,剑气凌厉,怎么看都是师承正统,说不定门中长辈,也是个剑仙?”
    既然对方也点破,顾泯一味的隐瞒也不是道理,他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没什么仙山修行,都是散修。”
    老人这次倒是不怀疑,笑道:“好些大剑仙都喜欢游历世间,不受宗门约束,反倒是那些仙山中的所谓剑仙,说起战力,不如那些人太多了。”
    既然知道对方是个剑修,依着老人这脾气,自然也就要请顾泯喝上一碗酒了。
    顾泯推脱不了,只好坐下,就在老人对面,和那个少年相邻。
    少年突然问道:“道友如今境界,到了什么地步?”
    在这座崖城里,大多数人需要境界达到重意境才能进入,可还有不少人,不用如此,只靠山门关系,便可进入其中,就好像是如今少年一般。
    顾泯摇头,要是境界点破,这天就聊不下去了。
    老人摇头训斥道:“出门在外,该怎么说话,你是一点都没学到。”
    少年赶紧致歉,倒也是个温和性子,不像是大多数的少年那般叛逆。
    萍水相逢,其实何必问那么多,只要相谈开心,那就好了,其实除此之外,真的没必要,去想那么多的事情。
    然后老人亲自向顾泯致歉,一点都没有千秋境剑仙的架子。
    顾泯笑道:“本是小事,老剑仙不必如此。”
    老人听着老剑仙这么个称呼,笑了笑,倒也没多说什么。
    一场酒,喝了差不多大半天。
    老人没起身,只是让门口两人,将少年带回去。
    少年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出酒铺子。
    那两个中年男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到了这会儿,老人才看向眼前的顾泯,笑着说道:“听说天骄榜榜首不仅是个剑修,而且是个很俊俏的年轻人,怎么我一看,不是这回事?”
    之前一刹那的剑气外泄,其实老人便已经知晓了顾泯身份。
    这么年轻的风亭剑修,除去那位天骄榜榜首之外,他真的想不出另外的人。
    顾泯微微一笑,“皮囊无用,何须在意,终究是没能瞒得过前辈。”
    老人笑道:“要不是之前感受到了一抹剑气在这边转瞬即逝,我也不敢确定。”
    顾泯微微思索,已经明白,其实就是昨夜,谢宝山让他去看那柄剑,有剑气冲霄,或许当时便让眼前老人给看到了。
    老人正襟危坐,问道:“据说战场的最后一战,有一场年轻十人之战,你们有没有把握?”
    顾泯摇头道:“前辈自然不是第一次知晓战场的事情了,这样的事情,何必来问我?”
    老人叹了口气,“也是,我们这边的修行者,其实再如何天才,和对面比较,仍旧有着差距。”
    顾泯忽然问道:“还不知道前辈的姓名?”
    眼前一位剑仙看透自己,但自己对他还一无所知,顾泯觉得这不是件好事。
    老人摇头道:“不必知晓我的姓名,其实说起来,在大战的时候,我却不曾去到战场,也是无脸说自己的姓名了。”
    顾泯默不作声,对此不发一言。
    老人笑了笑,“但今天你我相见,有些缘分,既同是这片天地的剑修,我也很想做些什么,我这里有一册剑经,送给你,希望你在这之前,又有进展,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老人屏退那些人,就是为了在这里拿出这东西。
    一本剑经,此刻就放在桌上。
    顾泯摇头道:“这是前辈毕生精血,为何这么轻易便送出了?”
    老人摇头,“不是轻易,这一代所谓剑修凋零,其实不是胡话,在你之前,哪里有剑修能站在高处?如今你出现了,又要为一座天地的人们而战,助你一把,我觉着是理所应当。”
    “你不必担心泄露的事情,若是以后碰到资质尚可的剑修,传承下去便是。”
    说完这句话,老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不等顾泯说话,老人就自嘲道:“我们这把老骨头,真是丢脸,拼命的事情不敢自己去做,却偏偏让你这样的年轻人来做,实在是丢脸。”
    说完这句话,老人骤然消散,再不给顾泯说话的机会。
    顾泯看向那本躺在桌面上的剑经,沉默半响。
    卖酒女子突然说道:“别死。”
    顾泯无奈,但也感觉有些开心,在战场上经历了不少勾心斗角,其实顾泯对于这个世界还是有些失望的,可此时此刻,他忽然又有了些希望,大概这个世上是真有那么些人在,才能让诸如宁启帝在内的一众前辈,都仍旧抱有希望。
    拿起那本剑经,顾泯开始翻看,里面是那个不知名老人一身的剑道精要,有好些地方,是顾泯之前都没有想过的。
    可以说,这世上的剑仙,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剑道是相同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过要是在自己的路上去看一看别人是怎么走的,也会对自己大有裨益。
    所以这本剑经,虽说可能无法为顾泯带来非常大的提升,但绝对也是有用的东西。
    这一点,毫无疑问。
    顾泯对此很开心。
    光是琢磨这剑经,就用去了他一个月的功夫。
    等到正式将这本剑经合上之后,距离百日之期,也差不多就只有二十余日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又要独自一人踏上战场,只是这次谁都没来说些什么,不过即便不说,众人都是担忧眼前这个年轻人的。
    顾泯毫不在意,每日该做些什么便做些什么。
    等到大概还有十日的功夫,苏遮云出现在了小巷那边。
    顾泯也知道,该走了。
    他朝着巷子众人微笑招手,只是没说话。
    胭脂铺妇人张了张口,最后也是没能说出什么来,至于其余众人,也都是如此。
    顾泯转身,和苏遮云并肩而行,离开小巷那边。
    ——
    有个离开彼岸的红袍男人,在返回家乡之前,其实也有些犹豫。
    本来依着他这样的修为,想要返回那边,虽说有些困难,倒也不困难,只是真等到他看到那些熟悉的景象之后,又有些迈不动步子了。
    北海底下的氏看着那片蔚蓝的海水,看着那个犹犹豫豫的红袍男人。
    要不是之前宁启帝已经打了招呼,晚云真人只怕早就被他轰回去了,虽说晚云真人比起来当初硬闯的李玉堂是真的要厉害许多,但对他来说,差别也不会太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晚云真人终于从海面上浮起,看了一眼那个正看着他的氏,后者淡然无比,转身重新回到王座之上坐下。
    晚云真人缓慢的走了起来,境界在不断的往下压,到了最后,便成为了一个金阙境的修行者了。
    来到上面,看着那个坐在废墟里的氏,晚云真人笑道:“辛苦了。”
    氏根本没有理会他。
    不过晚云真人也不生气,他很快便从这里离开,来到了北海之上。
    一片冰天雪地之间,晚云真人却舒服的笑了笑。
    从这边来看,晚云真人离去,不过数百年的时间,但是在那边来说,晚云真人早就已经游荡了几千年。
    这两方时间流速的不同,实在是让晚云真人觉得有些麻烦,其实如果是这边的灵气足够,在这里修行,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踏上北海,晚云真人看到许多大船在海面航行,那些大船上,都竖着楚字旗。
    当年的大宁王朝,如今的大楚王朝,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毕竟做皇帝的都是流着同样鲜血的那堆人。
    晚云真人嘟囔道:“不过怎么看,都是宁字更顺眼。”
    随着这句话说出,他身形骤然消散,下一次再出现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到了咸商城那边。
    如今的咸商城,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大祁王朝帝都,但仍旧繁华,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街上也有修行者,不过却没有了数百年前晚云真人所见到的那般,不把普通百姓当人看,肆意欺辱,甚至有好些百姓,都敢和这些修行者开玩笑,丝毫没有任何的畏惧。
    晚云真人挑了挑眉,这样的王朝,是千年之前的那座大宁王朝巅峰时候也没有做到的,当然了,也是因为宁启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花什么心思,要是他愿意的话,大概也会如此。
    不过即便如此,晚云真人还是很高兴。
    因为这样的世界,曾是他就想看到的世界。
    一草一木,都那般可爱。
    在咸商城停留片刻,晚云真人继续南下。
    然后便到了郢都,
    这座大楚王朝的帝都。
    晚云真人藏在云海里,看着底下的一切。
    他看到了皇城里的那个小姑娘,看到了那位以皇后之身处理政务的柳邑。
    “狗日的小子,眼光还真不错,怪不得对别的女子都不动心。”
    晚云真人有些气愤,不过也是转瞬即逝,毕竟柳邑也算是他好多代以后的孙媳妇儿了。
    在郢都停留不久,晚云真人来到柢山。
    当初像是和尚脑门一样光秃秃的柢山,如今却是一片红绿,晚云真人有些意外,但还是比较高兴,其实当初他也不愿意在柢山多待,也是因为这地方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看起来如今,却是有差别。
    晚云真人看遍柢山,然后有些怅然若失,山不是当初的山了,而人也自然无了。
    说起人,晚云真人便去了朝暮剑派。
    他在云海里俯瞰这座只有女子剑修的剑宗,不时点头,“不错,很大。”
    雾清真人从大殿里走出,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去,只是云海太厚,她根本就没能看透云海,更不知道在云海里的那个男人就在这里看着她。
    “这小姑娘,小时候就不讨人喜欢,长大了更是这样。”
    晚云真人摇摇头,然后转身就走。
    而后他去了千丈山。
    在山顶的地方,有座凉亭,是才修好的,宁启帝在这里等着他。
    晚云真人落下来之后,还没说话,宁启帝便开口问道:“如今这天下,你觉得如何?”
    晚云真人点头道:“那小子做皇帝比你用心,不过没做几年,倒是有些可惜。”
    宁启帝一笑置之,只是说道:“去三千世界都看看,你知道朕的意思。”
    晚云真人有些惆怅,“谁知道那些地方有没有像是北海那个男人那样的存在,我要是去了回不来,怎么办?”
    宁启帝说道:“这么远,朕也无法为你收尸。”
    晚云真人翻了个白眼。
    宁启帝笑道:“往前走便是如此,反正都是要走,何不再做些事情,等过些年,那小子也长起来了,咱们就可以将那些事情,全部解决。”
    晚云真人感慨道:“我觉得你做皇帝才了不起,反正总能凭着一张嘴,就让人给你卖命。”
    宁启帝不说话,只是伸手,在天幕上为晚云真人打开一条通道。
    金光灿灿的。
    “去了尽量活着,也尽量快一些。”
    晚云真人看着天幕上的通道,认真道:“等我回来了,你能不能换个态度和我说话?”
    宁启帝想了想,说道:“朕的态度已经很好了,你还不满足?”
    晚云真人呸了一声,走出凉亭,头也不回的走入通道之中,显得十分潇洒。
    宁启帝挥手。
    算是告别。
    其实他的后人里,哪里只有顾泯这么个家伙让他觉得骄傲了?
    晚云真人早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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