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饺子和酒,几个人吃火锅的战斗力大大降低,最后汤底都快烧干了,索性关了火,全盛出来,当下酒菜吃。
    陈绯没说错,两捆啤酒,根本不够喝,她又跑去拿开瓶器过来开红酒。宋银川情绪高涨,比平时在酒桌上喝得都多,最后歪坐在沙发上,俩眼发直,嘴里念:“绯姐,你要跟策哥……好好的。”
    念着念着,眼睛就慢慢闭上了。
    陈绯看了眼手机,才十一点多。她用脚尖碰了碰肖策的腿,“醒着吧?”
    肖策挑眉,说:“肯定不会比你先倒。”
    陈绯是故意的。肖策酒量比她好,这会儿顶多肚子胀,估计都没进状态。她起身,进了卧室,没一会儿,抱着个萝卜瓶出来。
    肖策怔愣,看见“五粮液”三个字,心突然不受控地剧烈鼓动起来。
    陈绯:“还剩最后一瓶……便宜你了。”
    陈绯不打算留在屋里,对肖策说:“去台球室。”说完,努了努嘴,“把花生米带上,陪我喝两杯。”
    台球室。又是台球室。
    肖策眼帘低垂,掩盖了不经意间,就要流出去的情绪。
    陈绯没有看他的眼睛,如果她看见,会讶异这个时刻冷静克制的男人,眼里猝然亮起的光,燃着的焰。
    六年前的情人节,是肖策父母的忌日。陈绯抱着两瓶白酒,从今宵茶楼回去,去找肖策。而他接到宋银川的电话后,撑着伞,在雪夜出来接她。
    陈绯站在小区里,睫毛上有细碎的冰晶,翘着嘴角,说:“阿策,陪我喝两杯。”
    那晚,她第一次带肖策去了那家台球室。
    说是台球室,其实就是小区自行车棚后面的两张无主台球桌,看自行车的老刘头在那周围用竹竿子搭了最简易的棚。红蓝条的塑料膜包在外面,顶上悬一盏灯,球杆不留神就会碰到。
    那棚漏风灌雨,天气不好就用不了,冬天更是生意惨淡。不过老刘头也不指着台球室赚钱,权当多个地方给自己放张摇椅喝壶茶,偶尔与老朋友吹牛聊天。
    每天天光一收,老刘头就背着手回家打麻将去了。也不锁劳什子门,一是压根没有可以称之为“门”的东西——就一张布帘子;二是没人会傻得来这里偷东西,球和杆子都摊开了放着,随取随用。五块钱一小时,钱爱给就给,就算赖账,老刘头半个字都不会骂。
    陈绯带肖策过去,拽了下拉绳,暗黄的灯光盈满一室。她拖过两把小马扎,放在凳子两边,酒、酒杯和下酒菜都搁在凳子上。
    陈绯大喇喇坐下,对着手心呵气,然后开酒。一抬头,看见肖策收了伞,还在帘子旁边杵着,眼一瞪,说:“坐啊。”
    肖策走过去坐下,也开了一瓶,给自己倒满,一饮而尽。
    再倒,再喝;再倒,再喝。
    三杯下肚,脸上没有起色,眼睛却因为喝得太急,被熏红了。
    陈绯也给自己满了一杯,细品慢咽地喝下去。末了,说:“悠着点。夜还长呢。”
    男人闷着头,不开腔。伸手又要倒酒,被陈绯拦住,拽了他的手,硬是掰开,往他手心放了几粒花生米。
    她看着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嘴里一包,才扯了扯嘴角,主动给他倒酒。
    陈绯语气寡淡,说:“陈秋娥走了以后,我就知道我爸是谁了。”
    肖策的动作一顿,没有去拿酒,红通通的眼睛盯着陈绯看。
    陈绯又说:“楼里讲闲话的多,你估计知道,陈秋娥来花雨巷以前是做小姐的。我也是个父不详,我猜是她跟谁一夜风流以后才有的我。”
    肖策不语。
    陈绯喝下第二杯酒。这回喝得快了些,被酒气顶得眯了眯眼,她说:“陈秋娥瞒得好,到死都没提那个男人一个字,我还以为她真不知道谁是我爸。
    可后来,我整理她的遗物。看到了一枚金戒指,素圈,内侧刻的字母FT,不是我妈的名字。
    再翻下去,看到一本剪报,从我出生那年开始做的,时间跨度有十八年。记录的是什么呢,全是看上去没关联的新闻,但是逐条去读,你猜怎么着,每篇报道里都少不了一个名字。
    我就发现啊……这本剪报,根本就是咱们隔壁那个小县城的县长费同,如何勤政为民,敬业为公,一步步从县长升到地级市市长、市委书记、省助、副省长的政绩记录。”
    陈绯嘴角一弯,露出个极其厌恶讥诮的笑,“我把那本册子和戒指放在一起烧,打算把残留物跟我妈一起葬了。结果,戒指被烧融了。可笑吧?陈秋娥这么精明的女人,藏了这么多年,藏了个假戒指。”
    她说完,倒了第三杯酒,飞快地吞咽。呛得剧烈咳嗽。
    肖策皱眉,终于贡献了进台球室后说的第一句话,“你慢点喝。”
    陈绯擦了擦嘴,定定地看着肖策,眼睛也被熏红了,她还在笑,说:“然后我把烧出来的灰,全都扬了。”
    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外头的雪越来越大,打在塑料棚上,簌簌作响。
    他们对坐,一声不吭地给对方倒酒,喝得心沉气闷。
    渐渐的,两瓶酒都快见底。陈绯白酒酒量也不过如此了,她站起身,步伐已经不稳,走到台球桌边,说:“捣一杆?”
    肖策陪她,从一旁简易置物架上取了台球杆,对着桌上的白球戳了过去,却一下戳歪了,白球打着旋,落袋。肖策说:“我不会。”
    陈绯乐不可支,笑他:“你喝醉了。”
    肖策:“我没有。”
    陈绯要来跟他抢球杆,嘟囔:“骗人。你没喝醉过吗?”
    肖策:“喝醉过。”
    陈绯的手握住了球杆,顺着往下,很快摸到了肖策的手。她抬头看他,另一只手爬上他的胸膛,往上,摸到他的脸颊。
    陈绯轻声问:“是为妈妈醉的次数多,还是爸爸?”
    肖策喉咙哽住,说不出话。他早该想到,陈绯突然来找自己喝酒,并不只是一时兴起。
    陈绯又说:“我以前没有爸爸,可是还有爸爸可以想。现在,知道我有爸爸以后,我就真的没有爸爸了。”
    她是真的醉了,说话没有条理,比绕口令还绕。可肖策却觉得自己听懂了她的话。
    “我已经把我的秘密全告诉你了,你还是要走吗……”陈绯靠上去,低声说,“没有人舍不得我……”
    她的声音太小,脸闷在他的胸口,又说得含混,肖策下意识地低头问:“什么?”
    陈绯仰头,球杆上的手也移到了肖策脸上,她踮脚,嘴唇与他的双唇相贴,试探地伸出舌尖。
    肖策脑中微微一炸。
    手无意识一松,球杆歪斜,顶端碰到吊灯,倒在地上,唯一的光源摇曳晃荡。
    光影变幻,天旋地转。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她脸颊红润,呼吸急促,想留住什么,又想付出什么,犹豫又渴望,清醒又沉醉,情绪好像要满溢出来,全部集中在这个吻里。
    陈年佳酿,后劲十足。肖策觉得燥热,眼球都发烫,他重重出了口气,扯松前襟的衣扣。
    随后,也解开她的束缚。手探进去,触着,抵着,揉着,捏着。
    她哆哆嗦嗦的,身体并不很习惯,却没反抗。
    如此反复,终于软下来,肖策指尖湿润,低头亲她的耳朵,一遍遍地说:“绯绯,你今天好乖。”
    最后他把外套垫在台球桌上,抱她坐上去,他比球杆撞得更重,更准。
    那台子摇晃得厉害,桌面上的彩色九球,随着他们的动作,左右滚动,一颗颗入了袋。
    黄色、橘色、棕色、黑色、绿色、粉色、红色、蓝色……
    最后一颗还是黄色。
    陈绯脸颊染上红晕,眼里渐渐蓄满清液,在某个瞬间,被他一撞,弓起身子,眼泪一串串地顺着脸庞滚落。纯生理性的泪水,她自己浑然未觉。
    肖策垂目看见,动作慢下来,大口喘息,问她:“疼了?”
    她失神地望着他,声音发抖,似乎自己也不敢相信。
    “阿策,我到了。”
    这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一次,陈绯明显感觉得到,男人激动得加快了速度。
    她又躺回去,张着眼睛,看着头顶那盏灯。
    它不晃了,安静又坦然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切尘埃落定。
    “阿策,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没人比得上你。”
    这是那晚,陈绯在沉睡之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肖策把她包进外套,抱在怀里,掀开帘子,微微讶异。
    雪已经停了。满眼的白铺盖在地表,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柔软蓬松,而人惯会被表象欺骗,即便心里知道这是假象,也还是会在一霎那,被吸引,被感动。
    皓月一弯,在纯黑的夜空悬着,夜风推动云霭,想把月辉遮挡。
    这一夜,就要过去了。永远过去了。
    肖策仰头遥望,摸索着掏出手机,先打开照相机,因为抱着陈绯,只囫囵拍下一张极其模糊的夜空。
    没有重来的机会,风云涌动,将月光荫蔽。
    肖策垂头,指尖戳开网页,登上初试成绩查询系统,输入了自己证件信息。
    ……
    谁都有隐秘的心思。肖策不肯告诉陈绯,他最早来花雨巷,那一年多,觥筹交错,他无动于衷;肌肤相亲,他也清醒坚定。因他知道自己只是过客,这里留不住他,谁也留不住。
    可那一夜,他曾因她神迷目眩,只差一点,就烧光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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