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静谧弥散开来,只有轻微的水声叮咚作响,晃进耳蜗里愈发清晰。袅袅热气越积越多,绢灯蕴在里头毛乎乎的,景象有些亦真亦假。
    凝结的水珠从发髻上滚落,划过脸颊的起伏在热汤里掀起一阵涟漪。卫夕回过神来,揉揉酸涩的眼皮,声音无甚喜怒:“我有些乏了,赶紧冲冲吧。”
    .
    白日是个阴晴不定的天,到了夜里,便有了黑云压城的架势。眼前的光景比往日要暗,青翠将灯笼往前探了探,快到年关了,她还要跟李墨交待点府里的琐事。
    回廊上每隔几丈便有灯台落下的昏暗光晕,其余的地方都是黑黢黢的。虽然这是人人忌惮的指挥使府,可青翠胆小,生怕黑窝子里蹦出来个鬼了神了的,不禁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往后院去。
    路过风来轩前的凉亭时,她蓦然停下了步子,差点吓得尖叫出声。凉亭里头黑黑的,借着稍远处的火烛一看,隐约能辨出一个正座的人影来。
    “谁……”她嗫嗫挤出一个字,警惕的往后退了几步。
    等了许久,那黑影幽幽开了口,声音裹挟在朔风里,听起来寡淡冷清:“瞧你抖得,见鬼了不成?”
    “大人?”紧揪着的心猛然松了松,青翠长吁了一口气,噔噔噔跑上凉亭,惊讶道:“夜深露重的,你怎么在这里?”
    “看星星。”牧容干绷绷吐出几个字,便没了下文。他连衣裳都没换,原样打原样的坐在凉亭木凳上,背倚着红漆木柱,面上看不出丝毫异色。
    青翠往凉亭外觑了觑,穹窿墨黑一片,月亮都没了,还哪来得星星?灯笼里的蜡烛发出噼啪一声脆响,灯影晃了晃,她便留意到地上散落的金黄——大概是比头发丝粗点的花丝,一根根落在地上,都是扭曲变形了的。
    她讷讷看向牧容,他手里头捏着个簪花,花丝勾成的花瓣残缺不全,唯独只剩下块鸽血宝石。
    她不明就里,狐疑道:“大人,您怎么不陪卫夕姑娘去呀?趁热打铁,好给咱们府邸尽快添点人气呀。”
    话音一落,只听“磕啪”一声脆响凭空炸开,让青翠的心魂跟着颤了颤——
    牧容将那鸽血宝石硬生生扣了下来,放在指尖捻了捻,随后连同废掉的簪花一齐扔进身后的竹林里。
    他缓缓起身,抚平膝处的褶皱,面上笑容宴宴的。
    青翠不由捏紧了灯笼柄子,直觉告诉她——自家大人今晚的心情不太明朗。
    “嫌府里冷清?”牧容笑容愈浓,眼底却闪着点点寒芒,“你去账上支点钱,回头多买几个婢女,府里就有人气了。”
    指望卫夕给他府里添人气?
    恐怕孩子没生出来,他就先给气死了!
    这丫头就知道反复怂恿他,当真不知道别人心头苦。郁气压成一团,鼓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牧容忿忿瞪她,拂袖离去。然而快到厢房时,轻健的步伐却打了顿,蓦然停下了。
    约莫两丈远的位置,卫夕掖手站在廊下,明明是大晚上,袄裙还穿的严丝合缝,灯笼悬在她头顶,投下一簇圆而深的影子。
    察觉到了动静,她踅过身来,顾盼时第一眼就留意到了他。
    她勾勾唇角,张弛而出的声音糯糯的:“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等他?这是吹得哪门子的风。牧容心里啜咕着,暂且拂去方才的火气,踱步站在她跟前,见她鼻尖被寒风吹得红红的,正色道:“大冷天在这杵着干什么?还不快回去歇息?”
    “睡不着。”卫夕缩缩脖子,面上是闲聊的意态,“方才我忘了问你,京城的万花楼当真那么好玩吗?”
    牧容鲜少去风月场,对万花楼的了解也不过是仅限于知道它的门是朝东开的。这番问题委实让他摸不到头脑,只得含糊道:“尚可。”
    她唔了声,“你方才说里头的姑娘们身条比我好,那你应该很是喜欢喽?”
    她微抬下巴凝望他,那双盈盈秋水很是无辜,一下子就晃进了他的心坎。牧容哑然,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心性小,自己这般消遣她,铁定是要被她记一辈子了。
    见他沉默不答,卫夕有些嘲讽的吊起嘴角,“既然你喜欢身姿曼妙的——”她上前一步,扯开斜襟,“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这番举动让牧容遽然愣了愣,视线被那片敞露的雪白死死勾住,直接懵在了原地——她的纤纤玉指落在轮廓分明的锁骨上,柔软的指腹压着一个浅淡的印记。
    “若是我没有留意,恐怕你要一直瞒着我了,对吗? ”卫夕复又整好衣襟,联想到他蒙面充二哥,气不打一处来。她面上一哂,身体却有些微微发抖,“要不要再龌龊一点?有胆子碰我,没胆子承认,这就是锦衣卫指挥使?”
    她说话不留情面,直接了当的撕开了他的伪装。牧容的脸面愈发滚烫,从小到大就没这般窘迫过。他堂堂七尺男儿,做了的事怎会没胆承认?不过是难以启齿罢了。
    如今被她窝囊的一文不值,万千话头蜂拥直上,他却像是吃了哑药,嘴唇翕动,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穹窿一片墨黑,彼此相对而站,沉默地眈眈相向。寒意侵来,心境随着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沉了下去。
    “死骗子,臭不要脸,衣冠禽兽。”卫夕笑眯眯的找了几个代名词,抑扬顿挫的扎向他。
    牧容面色倏尔变得阴沉,“你——”
    她倒不以为意,咯咯一笑,高扬着下巴和他擦肩而过。
    眼见她朝着府门口的方向走了,牧容这才清醒过来,嘴边轻嗤一声,疾步挡住她的去路。他自知理亏,不想激化矛盾,呵出一团白雾,尽量问的心平气和:“已经入夜了,你去哪里?”
    “我要去外面找客栈住。”卫夕眯了眯轻染寒霜的眼睫,“若是再住下去,还不知要被你占多少便宜。”明明是个位高权重的人,长得又那么正派,没想到却是个趁人之危的无赖!她冷哼一声,左跨一步绕过他,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
    可牧容也随她跨了一步,身影如山一般阻隔了她的前路。年关将至,京城也开始鱼龙混杂,一个姑娘家单身出门,势必不安全。
    他耐下性子来哄她:“别闹了,有话好好说,府门不能出。”
    怕她耍诈逃开,牧容想用手按住她的肩膀。这头刚抬起来,就被卫夕狠劲打落了,啪一声脆响,手面子火辣辣的疼。
    “我跟你没话可说,姑奶奶我又没作奸犯科,你管不着我!”火气噌一下揭竿起义,她呲牙道:“滚——”
    坐在指挥使的位置上,若没个脾性,也镇不住各卫所的几万缇骑。外人深知他手法狠戾,鲜有敢拿话呛他的。偏偏这女人有恃无恐,让他背了这么久的黑锅不说,还拿这般赤裸裸的话痛骂他!
    牧容一瞬被她撩的火冒三丈,什么心平气和全都是屁话!他暗暗一捏拳头,上前几步将她箍在怀里,低叱道:“卫夕你给我听好了!昨日你喝多了耍酒疯,因为二哥的事过来找我兴师问罪,我脸上的血梗子,还有嘴角,全都是你打的。”他平顺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把你重新安顿好我本是要走的,是你把我硬硬拉回床上,一切都是你主动,忘事的人也是你,现下又反讥我龌龊无耻,你当真不是故意的!”
    卫夕的下巴被他挪着,被动的仰头看他。
    他的话发自肺腑,带着急躁的情绪,听起来倒不像是参了假的。诧哑的眼波晃了晃,她旋即停下了挣扎,心里登时没了底,昨天的事她也记不清,谁真谁假一时半会还真分不清楚。
    她脑子懵懵的,只觉得耳根发热,“口说无凭。”
    “好,要证据是吗?”牧容一咬牙,环住她腰肢的手猛一使劲,将她的身体提了起来。
    “你——”卫夕愣愣的瞪圆了眼,他轻而易举的扛着她往厢房走,这是要……不好的预感袭来,她扶住他的肩努力撑起身体,怕周围的婢女听见,低呵道:“混蛋,放我下来!”
    “你闭嘴!”牧容忿忿然厉呵,压抑一经释放,便覆水难收。
    见他玩真的,卫夕惶惶地瞥了眼近在四扇木门,嘴边一嗤,俯下头狠劲的咬住了他的肩膀,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再碰她!
    云锦织造的飞鱼服并不厚重,里头没有夹层,肩头的刺痛让牧容嘶嘶抽了几口凉风,脱在她臀部的手不禁紧了紧。
    这死不要脸的东西,还占她便宜!卫夕一凛,恼羞成怒加大了口劲儿。
    强行松嘴的时候,人已经被他仍在了软和的床榻上。
    牧容立在床前,三下两下扯开了飞鱼服,半褪而下,露出精壮的宽肩和胸膛,方才她咬过的地方已经泛出星星血点来。
    “你睁大眼睛看好了。”他半跪在床榻上,一手揽住她的头,将她压向自己,“若我强迫你,我的脖子上怎会有印记?难不成是我自己啃得!你该问问自己,昨夜有多么疯狂忘情!”
    原本难以启齿的话就这么就摊开了,简单的让他自己都讶了讶。
    卫夕双手撑住他裸露的胸膛,这才勉强让自己没有扑倒他怀里去,掌心处是一片冰凉,丝丝缕缕的蚕食着原本属于她的温度。
    顺着她木讷的眼光看过去,失去了飞鱼服略显花哨的遮挡,那红印子更是鲜亮。香粉褪的差不多了,有两个红的发紫,跟拔了火罐似得。
    “我又不是太监,你昨夜给我暧昧的暗示……”他喘息一口,“换做是你,也会毫不犹豫的吧。”
    张弛而出的话是个幽而远的口气,字体行间却带着蛊惑,让卫夕的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还是秋天的时候,他被灌欢酒那会,也不正是个意态撩人的景儿?她盯着盯着,就沉进去了。现在想想,若不是他的引诱,她或许也不会想出潜规则这么下贱的法子来。
    胸口遽然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心境来,转瞬即逝。
    “我喝多了,反正也记不清了,随你怎么说吧。”她凝着他的脖颈吸了口气,话音淡淡的,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罢了,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一夜温存而已,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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