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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江池,夜里繁歌华彩,通宵达旦。可龙七已经失了兴致,不想外出,而是呆在登月馆,百无聊奈的趴在雅轩临水栏杆上,隔着花影重重看远处游船。
    水面上随风荡来乐歌的声音,十六的月光那么好,月亮像个巨大的银盘,正对着龙七,月光如银,圆月似镜,仿佛能够照出人间的山山水水,风雅万端。
    云伯也显得心事重重,心中打算找个时间,趁小主子不在,叫了曲池水君问问当年阮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阵急鼓的声音,伴着铃音,还有三弦,乐音急急切切,密密匝匝,兜头而来,猝不及防将人整个包裹,龙七好音律,更善乐舞,不由自主手指在阑干上轻叩,和着乐音。急切的弦音清亮中刚柔并济,像下雨时的竹林,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竹叶上,夜静空明,只有竹叶和雨滴落下的声音。
    萧声忽然加入,悠扬一声宛若鹤鸣,一只白鹤冲天而起,在月影之中盘旋,掠过水面,与自己的倒影成双成对,紧接着一个旋身,化作一团青白的雾气。那萧声一进入便夺了天地之间所有的颜色与声音,随着乐音,龙七眼前似展开一幕幕画卷,她惊呆了,人间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上一次在乐音上给她这般惊艳与震撼的,还是来自异域的乾达婆王寻香行。
    乾达婆王本就是西方世界的乐神,身上环绕着青莲,他所演奏的乐音就像香气一样,能够令人如痴如醉,沉醉不醒,而这个吹箫的人,他的乐音却能够具象呈现,并且变幻莫测。
    “这是哪里传来的乐声?”龙七好奇地朝远处张望。
    曲江池上并不乏弹奏乐器的声音,多是琵琶与笛,还有阮,伴着女子的轻歌,不算稀奇,可是这一次听到的乐音却迥然不同。
    三弦弹奏的不是寻常教坊乐曲,好似随心拨动,变化多端,有时细腻有时狂放,缓时若情人耳畔的低语,骤然起时,又有金戈铁马,家国天下的豪迈。而后来加入的萧声,却总是能够妥帖的跟随弦音,时分时合,从跟随到引领。
    云伯凝神听了听,指着远处亮着灯火的游船,“应该来自那条画舫。”
    果然,江面中,几艘游船里,有一条挂着彩色灯笼的画舫,伴着乐音徐徐从几艘船后面驶出来。虽然距离遥远,但龙七与云伯视力不同凡人,只见那条画舫上建有精巧楼阁,上下通明,装饰美丽,下面一层像个搭建起来的舞台,人影幢幢,欢声笑语。隐隐可见人影之中,有人在弹奏三弦,有人在拍着手鼓,有人划过架起的一排铜铃。所有人都很快活,纵情恣意,酣歌醉舞。
    “好热闹。那些人怎么那样开心?他们在做什么?”龙七道。
    云伯以手握拳,放在嘴边干咳一声,不知该怎么跟自家小主子解释。
    龙七急性子,一下蹿到阑干上就要往下面跳。“憋闷了大半天,我也要去热闹热闹。”
    云伯一把拉住她:“小主子,这可使不得,那画舫不是姑娘能去的。”
    “为何?”
    云伯微笑道:“那是伎馆的船,只能男子去。”
    龙七瞪着一双大眼睛,“胡说,船上明明还有许多如我这般的姑娘。”
    云伯尴尬道:“那些姑娘跟小主子您可不同,不能比。”
    龙七道:“除了我是龙,她们是人以外,有何不同?”
    云伯勉强找了个借口:“这是人间的规矩,除了船上本来的姑娘,外面的女子不允许靠近。”
    龙七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人间的规矩,可管不着本公主!”说着,她纵身一跃,便站在了曲池水面上。
    脚下水面平滑,倒映着龙七的身影,她宛若一片羽毛飘在水上,脚下只一点点涟漪。
    “七公主!”
    龙七朝云伯挥手:“不用担心,我去听听就回,不上那画舫,这总行了吧?”
    “小主子,小主子!”云伯急声呼唤,奈何龙七已经踏着水波远去,他待要去追,登月馆大门处传来大力的拍门声。
    拍门声持续不歇,云伯担心扰着附近人家,无奈只得前去应门。
    龙七踏波前行,但也注意小心不被人看见。
    画舫明亮好似水晶阁,它一驶过来,周围的游船便识趣的散去,船上的乐声逐渐大起来,龙七见船上人多,四下里看了看,靠尽水岸的地方,遍生花木,垂柳斜长,长长地柳条浮在水面上,龙七藏身过去。
    船上尽是浓妆艳抹的女子,让龙七想起那个琵琶乐姬,那些女子穿着薄透,玉面含春,坐在男人们腿上,依偎在他们怀中,亲密的相互喂酒。
    三弦的声音一阵密集,于最高处骤然停止,宛若急雨骤停,而萧声反而从低处而起,一阵低低地沉吟,龙七只觉得全身酥麻,灵魂都被熨帖了一样。
    眼前一幕幕画面展开:寒江残雪,梅花开了又谢;一千年前的风,穿过时空吹拂而来,带着过去的故事,追着梦里出现的旧人;空谷里幽兰吐芳菲,远山之上,古刹里响起晚钟;千里之外,黄沙漫天,孤独的旅者,骑着骆驼在缓行……
    千年风雅,都融入在这萧声之中。
    龙七闭上双眼,让一缕神魂离窍,伴着乐音情境,在水面上情不自禁的舞蹈。
    月光铺展下来,她的一缕神魂,藏在夜雾里,雾气在曲池上变幻莫测,自由自在的化形。
    一直到萧声缓缓落下,她再次睁开眼睛,决定要看看那画舫上吹箫的人。
    龙七悄悄没入水中,水面上一阵轻微的波动,月光下,依稀可见曲池之中一条浑身泛着银光的矫健小龙,朝着画舫,无声蜿游过去。
    而这时的登月馆,来了不速之客。
    云伯开门,发现白天来取珊瑚树的那二人,带着张侍郎一起来了,身后还跟着一群相貌有些凶恶的人。
    “将他们拿下!”张侍郎二话不说,招手示意,一群人便要破门而入。
    云伯只身挡在门前,并不慌乱,沉声道:“你们这是何意?”
    张侍郎冷道:“搜查。”
    云伯道:“搜查什么?你们凭什么搜查?”
    张侍郎道:“我们怀疑你们与之前的一宗国库失窃案有关。”
    云伯沉定道:“请问你们国库是何时失窃的?”
    张侍郎眯了眯眼,他身后一人迫不及待道:“大约一个月前。”
    张侍郎猛地转头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云伯闻言哈哈大笑。
    “一个月前,我与我家小主子还远在长安以外的地方,从未踏足这里,国库失窃与我们何干?张大人既然怀疑我们,那么老朽就要问一句了,您怀疑的依据是什么?”
    张侍郎不慌不忙道:“空口白牙,你说那时你们没有踏足过长安就真的没有踏足过?谁又能证明?”
    云伯淡笑着道:“这有何难,只需向守城的城门官处查询便可。老朽与我家小主人,仲秋节当日午时才从启夏门入的城,张大人一查便知。”
    张侍郎见这老仆不好糊弄,不禁有些气浮气躁,“本官做事,难道还要听你安排?将你们主仆带回去调查,本官自会差遣人去城门官处核实,现在本官要带人搜查你们的住所,识相的话就老实让开,否则再多加你们一条罪状。”
    云伯也不怒,双手往袖笼里一插,挡在门前一动不动。“都说长安是天下至尊之城,天朝上国,法度严明,张大人白日也曾口口声声道,凡事都要讲个规矩,老朽请问,此刻这又是哪般的规矩?谁的规矩?”
    “本官的规矩!”张侍郎怒道,“你不服么?”
    云伯面色一沉,这时,一个痞里痞气的声音,从堵在门口的那群人后面传过来。
    “咦、这不是张侍郎吗?怎么大半夜的游荡到这里来了?也是来游船赏景,顺便喝个花酒的?”
    韩湘独自一人,撑着一支不系之舟,缓缓停驻在登月馆大门前。他明显喝了酒,头上歪歪斜斜扣着一顶胡人小帽,鬓边不知道是被谁插了一朵鲜花,衣衫不整,束腰的带子不见了,光着脚,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形象不羁,不伦不类。
    韩湘站在小舟上,身形不稳,歪歪倒倒,醉眼迷蒙。
    张侍郎一惊,朝韩湘身后望了望。“韩公子是跟小国舅一起来的?”
    韩湘撑着一支竹竿,从小舟上跳下来。“是啊,一起来的,不过那小子不胜酒力,已经在漱玉阁喝趴下了。”
    张侍郎暗自放下心,面上带笑道:“小国舅性子实在,从不作假,喝起酒来也不懂得装假,可不是得喝趴下。”
    “看来张侍郎很懂假装了。”韩湘笑嘻嘻瞅他,又扫了一眼他身后众人。“这么晚了,张侍郎还在公干?”
    张侍郎心里不爽,语带奚落。“是啊,不像韩公子,每天纵情玩乐,只管喝美酒,抱美人,不知人间愁苦一般。可以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干,这样的好福气,不是在下等人所能及的。”
    韩湘脚下踉跄,朝张侍郎走过去。“张大人真是辛苦啊。”
    “当然辛苦。”
    韩湘摇头晃脑直摆手:“辛苦个屁,是命苦。”
    “你!”张侍郎险些发作,隐忍下去,“本官还有公干在身,还请韩公子莫要耽搁了咱们办正事。”
    “你一个看库房的,你能有什么正事要办?”
    云伯噗嗤一下喷笑。
    张侍郎脸上挂不住了,指着韩湘怒道:“我是看在小国舅的面子上,对你一再忍让,你别得寸进尺,再怎么说,就算我官职再小,也有朝廷颁发的鱼符,你蔑视我,就等于蔑视陛下!”
    韩湘醉醺醺凑过去,忽然伸手拉扯起张侍郎的脸蛋,“张大人,你的脸好大啊。”
    张侍郎愣了一下,随即大叫:“来人,快把这个醉鬼赶走!”
    韩湘扯着他的脸不放。“蔑视你就等于蔑视陛下?那我还经常踢小国舅的屁股呢,我现在这样扯你的脸,是不是也等于在扯陛下的脸?你一个区区看库门的,还敢拿自己跟陛下相提并论,那你出去喝花酒,是不是等于陛下在喝花酒?你上茅房出恭,难道也是等于陛下在出恭?你回家抱老婆,是不是等于陛下在抱你老婆?”
    “无耻小子,满口污言秽语,快把他给我拖走!”
    一群人纷纷上前拉扯韩湘,韩湘只管笑嘻嘻拽住张侍郎不放,登月馆前一阵乱哄哄地。
    “是谁,大半夜的又来吵嚷什么?”
    龙七手里撑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拿的纱绸伞,施施然从登月馆里走出来。绸伞在她手中无聊的旋转,伞上的纱绸半透,月白的颜色,刺绣着锦鲤图案,她也穿一身月白,散着发髻,长发湿漉漉地,厚沉沉,浓密如同水藻。
    门外众人霎时间看着这样的龙七皆呆住了。
    龙七仅穿月白色内衫,轻薄的料子,似被水汽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身体曲线,披散下来的长发,随意流淌,从两颊旁边散落,月光散在绸伞上,朦胧的一片,笼罩着她,美得不染凡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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