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左右看了看,发现角门边上确实无人,这才匆匆忙忙道:“姑娘有吩咐,请您帮忙寻寻我们四少爷。”
    找人?
    李廷恩拧了拧眉,“你们四少爷不在家中。”祖父去世,儿孙应该在家中守灵,怎会私下跑出去,以致让胞妹托付自己这个连面都不曾见过的未婚夫。
    听见李廷恩的问话,小丫鬟脸上就现出一抹难色,想了想她还是道:“四少爷趁歇息的时候出门找明慧郡主去了,家里有夫人在,姑娘不敢轻易将消息告诉老爷。”
    李廷恩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更明白为何姚清词会托付自己。既然已经和姚清词定下亲事,也被众人得知。即便心中觉得此事算是麻烦,李廷恩也不会推拒。
    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你回去罢,此事我会料理。”
    看李廷恩答应,丫鬟大喜,她咬咬唇,又道:“李公子千万小心,别叫人知道了。”说完提着裙角飞快的沿着小路回去了内院。
    李廷恩复又上了马车,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后将骑马护卫在边上的赵安叫了进来。
    “赵叔,过几朱瑞成会上京,他此行带着大量织云锦,你从老师家中挑两个面熟的下人去城门口接他,就安置在我在京中买下的宅院中,会试过后我会去他相见。第二件,你从老师给我的护卫里拨两个信得过的去把姚家四少爷姚凤晟找回来。姚清词的丫鬟说,姚凤晟是去找明慧郡主。”
    赵安眉头动了动,“少爷,接朱瑞成是小事,可姚凤晟……听说他脾气暴烈,当年曾将威远侯家的次子打成重伤。他去找明慧郡主的麻烦,只怕……”
    这也是李廷恩所担心的。他在姚家的日子只有三天,不过这三天,出于习惯,对姚家的情形与人他也知道了个大概。姚凤晟的鼎鼎大名,他并非是第一次听说。全然不像大家公子,反倒颇有几分游侠的风采。性好打抱不平,遇到不平事,就非要去管一管。以前数次出手教训京中勋贵子弟,结下不少仇怨。好在并未弄出不可挽回的后果,又有姚太师在背后撑着,这才能多次化险为夷。
    然而如今,姚家的参天大树已经倒了!况且姚广恩去世三天,朝廷上弹劾明慧郡主与寿章长公主甚至杜玉楼这个诚侯世子的奏折都堆成了山。听说还有数位大臣在御书房前跪地不起五个时辰,要皇上下旨夺去明慧郡主封号,贬为庶人后重重惩戒。太后得知消息后,不惜动用廷杖打压朝臣们的怒气,却将怒火越烧越旺。
    京中多少人闭门谢客,云集在京中的士子们也不再在茶楼酒肆清谈朝政。所有人都在等皇上与太后做出的定夺。
    在这个关头,姚凤晟却要跑去找明慧郡主报仇。一不小心,这点微弱的火星子就可能烧起燎原大火,将大燕半个朝廷都卷进去!
    李廷恩无奈道:“赶紧叫人去找。明慧郡主已奉太后懿旨出京前往骊山行宫,你叫人快马去追,务必在他追上明慧郡主前将人带回来。”
    “若他不肯。”赵安试探了一句。
    “不肯?”李廷恩冷冷笑道:“那就绑回来!”
    赵安便明白李廷恩的意思了,干脆的起身出去骑马先行一步回府挑选人手。
    李廷恩回去后告诉了石定生姚凤晟去找明慧郡主的事情。石定生听闻消息后也十分吃惊,不仅吩咐护卫都听从赵安调派,还写了封亲笔信给赵安,告诉赵安,若姚凤晟不肯听话回京,就将信给他看。
    骊山离京城并不远,因官道畅通,只有一日半的路程。杨玉华先于姚凤晟两个时辰起身,不过杨玉华此次是前往骊山躲避朝臣怒火,即便是太后,也觉得杨玉华要三两日便回京颇为不易。寿章长公主心疼爱女,用自己的全副仪仗给杨玉华开路。
    一个车马粼粼,一个只带了几个亲信随从,姚凤晟很快就追到了杨玉华。
    好在赵安手下俱是良驹,又走捷径小道,这才赶在姚凤晟动手之前将人给拦住了。姚凤晟果然不肯回京,赵安便给他看了有石定生小印的书信,姚凤晟这才不甘不愿的带着手下人跟赵安走了。
    回京之时天色已晚。眼看姚家依旧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姚凤晟无法在不惊动姚家人的情形下将姚凤晟送回去,无奈之下,赵安只得将姚凤晟几人带回了石府。
    李廷恩此时却正在听从三泉县过来的长寿回报家中的事情。
    ☆、第62章
    杜紫鸢一回到自己的屋里,就停下蹦蹦跳跳的步子,双手环肩瑟瑟发抖。辛嬷嬷见了心疼的直皱眉,张罗着给她换下身上叮当作响的珠玉首饰。吩咐丫鬟们赶紧把炭盆的火拨大一点,又叫人端热水上来把杜紫鸢脸上的胭脂都洗掉。
    妆容一去,杜紫鸢原本红润如胭脂膏腴的脸立时白的近乎透明,唇上全然没有小女孩该有的水润,而是一片乌青。
    “姑娘。”辛嬷嬷心疼的看着杜紫鸢用两床厚厚的棉被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只露出一张巴掌大小的脸。她伸手进去被子里摸了摸杜紫鸢的手,触手一阵冰凉,她忙叫丫鬟们再上几个炭盆。
    好在丫鬟们早就日复一日的习惯了这种场景,动作快的很。有的从偏厅去将装满滚水的铜壶提来,有的就去端炭盆,有的关了门就站在门口窗口听着外头的动静。很快屋子里就变得热如夏日,蒸腾起萦绕不散的雾气。
    辛嬷嬷和丫鬟们额头上很快就浮出一层汗珠。唯有杜紫鸢依旧在几床厚厚的棉被中缩成一团。
    “姑娘,您这样下去哪行,还是跟侯爷说实话罢,这几年您的寒症越发厉害了,得请个太医来给您瞧瞧才行。”辛嬷嬷一边将连人带被子的将杜紫鸢搂在怀里,一边劝道。
    杜紫鸢此时早已不复在杜如归面前的娇憨,感觉浑身不那么僵硬了,她就将手伸出来,在就近摆放着的炭盆上烤火。炭火带给她的温热感觉让她感觉被冰封住的四肢重新有了温度,心里也没那么冷的发慌了,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只是在听到辛嬷嬷又一次旧调重弹后,她还是拒绝了,“不能让爹知道,爹要是知道,一定会想方设法去为我求请太医,大哥也会为难的。”
    “为难什么!要不是他们,您怎会落的一身寒症,还有夫人!”辛嬷嬷怒声道。她的声音惹得屋里的丫鬟们都朝这边看了看,很快又都垂了头,专心自己手中的事情。
    自从当年杜如归将寿章长公主送到宋玉梳身边的丫鬟全部杖杀后,咏院之中,除了杜如归给杜紫鸢的人,就是宋玉梳以前留下的陪嫁。这些丫鬟对辛嬷嬷时不时爆发的愤怒早已习以为常,就算辛嬷嬷对太后与寿章长公主破口大骂,他们也不会露出任何一点惊慌的神情。
    辛嬷嬷从小便是洛水宋氏的家生婢女,六岁就送到宋玉梳身边做侍女。十二岁跟随十五岁的宋玉梳一起嫁到诚侯府,宋玉梳被休,她跟着回洛水,宋玉梳被太后懿旨强逼为小妾,辛嬷嬷放弃已经定下的亲事,又跟着宋玉梳回到这个满是伤痛的地方。她与宋玉梳之间名为主仆,实为姐妹。对王太后,对寿章长公主,她有无尽的怨恨。
    “娘……”杜紫鸢对这个词一度曾经很憧憬。
    以前的她,常会跑去问爹,娘在哪里。爹每次都会抱着杜紫鸢去一间小小的屋子,指着一块木牌子说那就是娘。两三岁时,她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娘会和别人不一样,为何爹又说十几年后他也会在那里成为一块木牌。但她似懂非懂的提出让爹给自己雕一个小些的娘抱着睡觉时,她看见了爹失声痛哭。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爹哭。她病了会哭,喝药会哭,摔倒擦破皮会哭。可爹断了双腿,却从来没哭过,她一直以为爹是从来不哭的人。然而,爹被问哭了。从此以后,她不敢再问,自己悄悄用勺子挖了一个萝卜娘出来。
    直到四岁那一年,她才开始明白,娘不是四四方方的木牌子,用勺子把萝卜挖成四四方方的木牌子更不能代替娘。她的娘,一个叫宋玉梳的女人已经死了,为了生她而死。又过了两年,她更明白她娘的死不同寻常,她的母亲——宋玉梳,是背负着屈辱和愧疚死去的。而帮助她弄清楚答案的,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杜玉华。
    辛嬷嬷没有察觉到杜紫鸢黯然的神色,依旧在喋喋不休的开始重复她几乎每过几日就要开始的怨恨之辞。
    “您的身体,就是被他们这些人害的。当年我一直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的身子骨打小就被养身嬷嬷精心调理过,要不是那心狠手辣的王太后把夫人宣进宫去,大冬天让夫人在没有炭火的地上跪了五个时辰,夫人不会身子孱弱,早就生下了世子,不会被休,更不会轮到那杜玉楼来做世子?”辛嬷嬷怜惜的看着杜紫鸢,恨恨道:“夫人自从嫁到侯府,就一直想给杜家生下一个男丁,是侯爷说等夫人年岁大些再说。可恨老天不长眼,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个长公主,生生把夫人给毁了,老侯爷他们听说夫人孕事艰难,就逼着侯爷给夫人写了休书。”
    就算这段话听过许多次,面对泪如雨下的辛嬷嬷,杜紫鸢依旧觉得眼中发涩,她拉着辛嬷嬷的手撒娇,“嬷嬷,您瞧瞧,我不是也没事。”
    “怎么是没事。”辛嬷嬷怜爱的摸了摸杜紫鸢的脸,“您还在夫人肚子里,就带上了寒症。这些年您长大了不肯让侯爷担心,每回出门都喝参汤烤炭火抹胭脂,做出一副康康泰泰的样子去见侯爷。好在侯爷平日是不出自个儿那几间屋子的,杜大也帮忙瞒着,可您这样下去,往后成亲生子该如何是好?”
    杜紫鸢的亲事一直就是辛嬷嬷的心结。虽然没有任何大夫确诊过,杜紫鸢年岁尚幼连小日子都不曾有。可辛嬷嬷在洛水宋氏就是被当做陪嫁嬷嬷栽培的,这些事情她清楚的很。从娘胎里带着寒症的女娃,在生育之事上哪会容易?不说别的,当年自家夫人从小身子健旺,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依旧能骑马打猎,可自从那雪天一跪之后,一到秋冬,便没断过药。回到杜家,有孕数次,都流产了,最后意外有了姑娘,却又为此丢了性命。
    一想到这个,辛嬷嬷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杜紫鸢年少早慧,加之在大燕,年十二三出嫁的女子也比比皆是,辛嬷嬷代行母职,在她面前并不过分避忌这些话,杜紫鸢也能听懂。不过年近八岁的她对出嫁二字完全没有一般女子的期待,她轻笑道:“嬷嬷,我不是跟您说过,别再提这事了。”
    “怎么能不提!”辛嬷嬷急赤白脸的道:“您今年就足八岁,虚十岁了。”
    “我知道。”杜紫鸢安抚的拍了拍辛嬷嬷,叮嘱道:“嬷嬷,您别跟爹提这些事儿,您也知道我的身份,要爹想法子给我说一门亲事,实在是为难爹了,爹这些年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的。”
    辛嬷嬷愣了一愣,蓦的痛哭道:“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侯爷跟夫人原本好端端的,我的姑娘,您该是嫡女啊,您的母亲出自洛水宋氏,诚侯府当年是京中四侯府之首,您天生的金尊玉贵,如今却成了妾生女,叫人压在脚底下直不起腰,连个太医都不敢请,一门亲事都不敢说。”
    妾生女这三个字刺的杜紫鸢本来恢复了些血色的唇又变得惨白,她咬了咬唇,苦笑道:“嬷嬷,您说我娘会不会后悔当年回杜家?”
    面对这个问题,辛嬷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静默片刻她才小声道:“夫人后来是被懿旨赐还诚侯府的。=洛水宋氏从无被休与再嫁之女,夫人无辜被休回了洛水,人多口杂的,那时候族中流言颇多,夫人本打算寻个庵堂出家去,族里几位长辈虽说舍不得,老爷老夫人更是心疼,可实在是没法子了。虽说弯弯腰,让夫人再嫁才是好法子,但这个腰,谁能弯的下去。洛水宋氏也是上百年的望族!”说到这里,辛嬷嬷声音直发颤。
    “一切都商量好了,老爷老夫人专门叫人挑了个附近的庵堂。谁知侯爷这个时候又寻了来,听说夫人要出家,一直在外头站了三天三夜,夫人心软,就出来跟侯爷见了几回。就那么几回,京里便来了懿旨,说要把夫人赐给侯爷做妾。”说到这里,辛嬷嬷忍不住死死搂住杜紫鸢放声痛哭,“姑娘,为了这道懿旨,您外祖父气的吐了血,您外祖母穿了全身的诰命衣裳,说要上京血叩宫门,宋氏上上下下都说要写折子呈情。是夫人打落牙齿和血吞,在家庙跪了三天后遵了懿旨的意思,忍气吞声跟侯爷回了诚侯府,进门第一天,就去宫中谢恩,足足磕了八十一个头,回来又被那女人叫去立规矩,伺候着端茶递水,洗头洗脚。”
    辛嬷嬷收紧双臂,咬牙切齿眼中满是凶光的继续道:“当年夫人还府,王家那些人口口声声说夫人不守妇道,又骂侯爷狼心狗肺,惦记一个不能为诚侯府传宗接代的女人,却把给诚侯府生了世子皇家凤女丢在脑后,呸!”
    辛嬷嬷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怒声道:“这些人知道个屁!咱们夫人的身子骨明明好好儿的,都是那对心狠手辣的母女。尤其是那个狗屁公主,自个儿生了儿子,看侯爷对夫人体贴,不肯再进她的房门,就从宫里弄了个掌事姑姑给夫人,三天两头要给夫人喝药,害的您前头没了四个兄弟,夫人还得隔个十天半月就去给她们母女谢恩。就是她们,生生磋磨死了夫人,逼的侯爷打断自己的双腿,这才不用逢年过节还要进宫去向那个女人磕头。”说着辛嬷嬷脸上就流露出一丝痛快,“她们母女害死了夫人,毁了宋氏。侯爷也不会多看她们一眼。那个女人,哈,听说如今修了个破亭子,年年日日都在那上头望,望罢,侯爷早就说了,将来他人没了,不入祖坟,陪着夫人在一处。这辈子,生生死死,侯爷都不会再见那个女人!”
    杜紫鸢沉默的听完辛嬷嬷的话一直没有开口,等辛嬷嬷说完,她才平静的道:“嬷嬷,今天大哥来了是不是?”
    虽然万般不情愿认可杜玉楼的身份,但辛嬷嬷也知道,早已存下死志,将大半时光都花在怀念宋玉梳身上的杜如归无法成为杜紫鸢最后的依靠。而杜如归也亲口告诉过她,杜玉楼承诺过,在他死后会保护照顾这个异母妹妹。就算心存犹疑,面对洛水宋氏族灭的境况,辛嬷嬷也不得不忍下那种痛恨的感觉,默许杜紫鸢称呼杜玉楼为大哥。
    “是,今儿他来过一回。”辛嬷嬷语气不是很恭敬的道:“您真打定主意要叫他知道这事儿?”越说辛嬷嬷越不放心,“姑娘,这事儿咱们可要掂量清楚了,您连侯爷都没告诉过,他再如何,毕竟是那女人的亲身骨肉,侯爷到如今,都还不乐意您与他见面呢。”
    体温恢复过来的杜紫鸢脸上露出笑容,冲辛嬷嬷眨了眨眼,“爹不让我见人,是不知道我的事儿。放心罢,他总是我大哥,我也不会把事情全都告诉他,我就是让他到时帮我出侯府罢了。再说咱们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了,让爹去做这事儿实在是太打眼了。”看辛嬷嬷脸上仍有犹疑之色,杜紫鸢就认真道:“嬷嬷,难道您就不想为外祖父他们正名?”
    “想,当然想,嬷嬷每晚做梦都在想!”辛嬷嬷激动的道:“可夫人膝下就您一个血脉,您还这么小,咱们也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不是真话,您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嬷嬷也活不了了。”
    关于这件事儿,杜紫鸢并非没有考虑过。
    只是她仔仔细细思量过事情的来龙去脉,觉得自己没有任何能被人利用的地方。她若是个儿子,对方还能用自己去和杜玉楼争夺世子之位,让自己出仕去对付寿章长公主和王太后。可自己只是个女儿,而且是个身份尴尬,至今没有见过一个外人的女子。即便周围的人从来不提,可自己都能想象的出,也许外面如今还流传着自己父母与寿章长公主的流言蜚语。这些人会对自己或同情或鄙夷,但却绝不会有喜欢与称赞。
    非嫡非庶的自己,应该只是别人口中一个谈资罢了。就像是下人那条小花狗,自个儿想起来了,就会问一问,逗一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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