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上的钟声响了。
    和往常一样崇祯又一次乘辇上朝。
    从嘉靖开始,大明的几代皇帝,很少临朝听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见面。但在崇祯登极后,便竭力矫正“皇纲不振”的积弊,每日上朝。像他这样勤勉的皇帝,可谓是历朝少有,勤政的程度甚至可比高皇帝。
    直到从闯贼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因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日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不过今天并不是三六九日,突然决定上朝,昨天也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离开乾清宫不远,到了建极殿时候,才想到自己错了。方寸已乱的他在心中叹道:
    “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
    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
    他转念一想,就眼下的情况,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想到祖宗的江山就这么丢在自己的手里,更让他几乎痛哭声来。
    今天,皇帝突然决定临朝,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官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所以,崇祯临朝的十七年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朝仪失常,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邻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侍郎协理戎政王家彦。七十一岁的李邦华白须如银,飘在胸前,五十七的王家彦也是发须花白。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除了他们只有十几个随驾来的内臣,孤零零的数人衬得院中更是空空荡荡的,一时间,他不觉落下眼泪来。
    在往日,即便是平时的常朝,少说也有一两百人? 按部就班? 分列两班。眼前模样让崇祯没有去想今天是临时鸣钟上朝,所以没有多的朝臣前来? 他只是和以往的情形相比? 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唉!真是亡国之象啊!”
    崇祯甚至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便吩咐道。
    “退朝”。
    这使得左右的太监们和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儿? 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要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宫? 心思竟然如此慌乱!想着王家彦是兵部侍郎? 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奏报。
    应该当面问问明城上守御情况,至于李邦华那也是四朝老臣? 是位有学问、有操守? 刚正不阿,为举朝臣僚所推重的重臣。
    他甚至接着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华同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这个建议多好啊,只因为当时有言官反对,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最后未被采纳。
    可恨!可恨!
    还有朝臣建议他自己迁往南京,也因言官反对未采纳。
    可恨? 可恨!
    言官实在是可恨至极啊!
    后悔无及的崇祯心头又突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李邦华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建议?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东暖阁等候召对!”
    崇祯向太监吩咐一句? 声音中带着哽咽。
    回到东暖阁后,崇祯等待着两人的到到。他在心里恨恨的想着。
    “往日? 大小臣工? 这个请求召对? 那个请求召对,为何自从京城被围以来,国家将亡,反而没有人请求召对?往日,不但从各地每日送来许多文书,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许多奏本,可是三天来竟无一封奏本,无人为救此危亡之局献一策,建一议!这就是大明养得的官吗?诸官误朕啊!可恨!可恨!”
    等着李邦华和王家彦时,崇祯又奇怪王承恩何以不见影儿,心绪纷乱如麻,有内官进来躬身禀奏道:
    “李邦华和王家彦已经到了,候旨召见。”
    崇祯说道:
    “叫他们赶快进来!”
    内官恭敬退出传旨。又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掀开帘子,李邦华在前,王家彦在后,进入里问暖阁,在崇祯的面前长揖行礼。
    “免礼。”
    崇祯问道:
    “王家彦,城上守御如何?逆贼有何动静?”
    王家彦持笏奏道:
    “陛下,城上兵力单薄,众心已散。如今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攻城的有不少是京营的降兵,京营降兵不断于城门嚷叫称逆贼兵力如何强大,包围京城的有二十万精兵,随时可以破城,劝城上人识时务,早一点开门投降,免遭屠戮,并且说,五日不降,屠尽全城。城上守兵现在军心动乱……”
    提及城上的情形泣不成声的王家彦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历朝历代,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情形。
    难道大明真的气数已尽?
    李邦华也是默默流泪,他后悔自己空有刚正敢言之名,但却对南迁之议不敢有坚决主张,这才有了今天之祸。
    见两位大臣哭,崇祯也不禁流泪,可是现在即便是哭又有何用?
    看了李邦华一眼,崇祯想着还有重要话要同他密谈,挥泪王向家彦问道:
    “卿自入仕以来,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为北京守城事鞠躬尽瘁,君臣患难与共……”
    皇上的话让王家彦禁不住失声痛哭。崇祯也哭了。
    在君臣哭泣时,李邦华流着泪插话道:
    “国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辞其咎。老臣当言不言,深负陛下,死有余辜!”
    对李邦华的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崇祯不很清楚,他也顾不得去想,又接着对王家彦说道:
    “王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王家彦哽咽道:
    “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惟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他的回答让崇祯陷于绝望中,一时间泪如雨下。而王家彦也是伏地呜咽不止。李邦华也是流泪不止,他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没有在南迁一事坚持到底。
    君臣们就这样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
    “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伏地痛哭的王家彦便叩头起身,挥泪领旨后便退出暖阁。
    在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
    “先生平身。赐坐!”
    李邦华躬身谢恩后,便侧身落座,等待皇上问话。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崇祯一向极为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师被围,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纵有四朝老臣的威望,但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叹一口气,崇祯随便问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
    “启奏陛下,自从闯贼过昌平之后,老臣知大事已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李邦华的话,让崇祯的心头猛然一震,他挥手让其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想到祖宗的江山就此不保,他不禁掩面呜咽。见皇上哭了,李邦华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悔恨自己身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亡国之祸”负有罪责。不知道李邦华悔恨心清的崇祯呜咽片刻之后又说道。
    “倘若大臣都像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地步!”
    皇帝的称赞让李邦华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请罪道:
    “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后悔已无及矣!”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白,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叫邦华坐下说话。等都华重新叩头起身,坐下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华欠身说:
    “正月初,贼才渡河入晋,虽然太原尚未失陷,可是全晋空虚,京师守御亦弱,有识者都知道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车南巡,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如此才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惟尚空谈,现在想来,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身上,殊为可恨!”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宪,当时也是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实在是有误君误国之罪。”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又一次,崇祯后悔了。要是当时送太子抚军南京的话,祖宗的江山又怎么会丢?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李邦华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啊!”
    崇祯惊讶的看着李邦华。
    “所以臣才有负国之罪。”
    如梦初醒的崇祯尽管惊讶,但他对李邦华并没有抱怨,而是摇头说道:
    “此是气数、气数。”
    停了片刻,崇祯又说:
    “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欲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而且山东……”
    当时为什么不敢南巡,不就是因为山东了德藩的地盘吗?去山东,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山东有德藩在,可保流寇不敢入,德世子虽有跋扈之名,可却也是赤诚之人。陛下若入山东,下旨德世子勤王,想来他必定会亲率强兵劲旅勤王,平虏大将军所过之处,乱民皆震其威,谁人还敢进犯……值国家危亡之日,臣竟然接连不能尽忠执奏,以至于误国如此辜负君恩,实在是死有遗恨啊!”
    老泪纵横得李邦华痛哭失声道。
    临到亡国的地步,对老臣的忠心崇祯仍然十分感动,不禁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道。
    “这事责在内阁与通政司,与卿无于。”
    “不,陛下!臣见陛下讳言南迁,才只好改请送东宫抚军南京,却不敢直言请陛下南幸,明知此疏为救国良策,却不敢为上奏。臣接连误陛下,误大明,决计为君殉节,缢死于文丞相之旁,但虽死却死有遗恨!误国如此,实在是臣之罪啊!”
    崇祯叹息说:
    “不想我等君臣,皆是为此所误!纵是言官反对,朕一意独断,又有何至如此的?”
    “言官邀直买名实是在我朝累世积弊,可如今说也晚了!”
    崇祯此刻心情只求活命,不愿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因为李邦华提到由山东的话,忽然使他产生一线幻想,低声问道:
    “先生,若是朕现在南幸山东,你以为此计如何?”
    面对陛下的问题,李邦华却摇头不语,看他这副模样,崇祯便出言问道。
    “先生,难道,朕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南幸山东了吗?”
    “陛下,臣,臣……”
    伏身于地上的李邦华,哭泣道。
    “今日已非往日,现如今,已经晚了,要是闯贼刚入晋时,陛下南幸,尚还有机会,可是现在……为大明江山计,陛下,不应再南幸山东了!”
    他说什么?
    为了大明江山,不让朕南幸山东。
    他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瞬间崇祯也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说?
    是为了避免大明内讧,为了避免那小子不得不弑君,然后导致内讧。
    他不是忠臣吗?
    是不是忠臣,只有老天知道,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有时候忠臣也能变成奸臣。
    在崇祯愣正在那里的时候,李邦华又伏地叩头,说道:
    “老臣叩辞出宫,在文丞相词等候消息,为君尽节。”
    崇祯目送李邦华出了暖阁,跟着从御座上突然站起,浑身打颤,盯着他的背影喃喃道。
    “朕、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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