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有那么几回了,算是经过事,兰针却心口发虚,掌心出汗,她立在平台上,眼看着甘露出门去,眼睛再一扫,蓉姐儿已是要登船了。
    泺水便是到了夜半也不关门,还是沈家家业大了夜里才拴个门,还有两房人家看院,这会儿正是用饭的时候,蓉姐儿晾干了头发只梳了个双丫髻,头上一件饰物也无,只扎着两根杏红飘带,拎了裙角悄悄出去,瞧着倒似趁着主家歇息溜出来的小丫头。
    她一下跳上了船,蹲身就去摸那一船的荷花,捡了顶顶大的一朵握在手里,花比她的脸盘还要大,举起来兴头头的摇摇花梗,问他:“全是你摘给我的?”眼睛都笑弯了。
    她才洗了头,身上俱是蔷薇香,落日融金,万道霞光给她杏红色的单衫裙儿染成一层金,偏头笑起来眼睛都生辉,徐礼总有三个多月不曾见过她,低头看着她就笑,只知道点头,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觇笔翻翻白眼,靠着船正啧吧嘴儿,就看见沈家门里出来个青衣丫头,一路走一路左右四顾,见两边无人,才松一口气儿,手里拎了包袱,立在岸边,想下来又不敢跳船。
    觇笔扯过袖子,把手掌遮住了伸手过去:“来,我拉你一把。”
    甘露手里拿着蓉姐儿做了十来日的衣裳,听见觇笔说话,抽了帕子出来,裹住手伸过去,那两个说话全不顾人,甘露却要替她看着,又把包袱摆在船舱里,跟觇笔对立着半晌没话好说,只能抿了嘴儿笑一笑。
    觇笔对她大生同病相怜之感,袖了手,那头说个不断,他也不好冷了场,道个好:“我叫觇笔,是少爷的书僮。”
    甘露自然也不能扭捏:“我是甘露,是姐儿的丫头。”两句一说完,那边已经扯到钱塘潮好不好看了,只听见蓉姐儿捂了嘴“呀”一声:“那个人就叫浪卷了跑啦?”
    徐礼见吓着了她,伸了手去拍她的头:“离得近了就叫浪卷跑了,我看见还有些人斗潮的,那浪过来的时候叫卷了去,一个浪接着一个浪的,末了还能游回来。”
    他说这些,蓉姐儿更不信:“发大水还能游回来?”泺水发过一场大水,水淹进屋里头,到如今墙上还有一道水线,她那会子还小,叫秀娘摆在浴盆里头,一家人推出来,一张大竹床当作船,就在上头支起油布,一直等着水退下去,才下来,所幸水位不高,若再高些,干粮也俱都吃尽了。
    “等往后,我带你去看。”想着以后能带她到处走,心里美出一朵花来,蓉姐儿嘻笑一声,脆生生的应了,甘露耳朵都红了,拿眼儿去看觇笔:“我家姐儿性子直。”
    觇笔也跟着发汗,听见甘露这样说也嘿嘿笑两声:“我家哥儿,一向少交际。”便是已经定了亲,哪有张口就说要带着小娘子到处跑的。那两个不觉着有甚,觇笔跟甘露倒一来一回的帮着找补。
    蓉姐儿忽的想着了胭脂,噘起嘴来,娇俏俏的问他:“你怎么不给送胭脂?诚哥儿给我二姐姐送了,戚家少爷给我大表姐也送了,你怎么不送我?”她皱了眉头不高兴,手里拿着的荷花一甩,甩了徐礼一襟水珠子。
    看见他眼睛上也叫甩着了,蓉姐儿又抿了嘴儿细抽一口气,踮了脚去给他抹掉,叫徐礼一把抓住了手腕:“我也送我胭脂,好不好?”
    他的心都跟着船儿一般荡起来,蓉姐儿红了脸,刚才还发娇嗔,这会儿只有娇没有嗔了,两人动作叫手里的荷花遮住了,徐礼握了她的手腕细细摩挲,指尖都在发烫。
    甘露一转眼见这个模样,赶紧咳嗽两声,日头渐渐落下去,河岸边的人家拿了锅碗出来清洗,再呆下去便落了人的眼,甘露轻叫一声,蓉姐儿一拍脑袋:“给你做的衣裳,忘拿了。”
    甘露赶紧把包袱拿出来,蓉姐儿看着她蜜蜜一笑,才要递过去给他,又抱回来:“我手慢,你别笑我。”
    “哎,我不笑你。”他拉住包袱一角,两个又对眼看着,脸烧得越来越红,快比那只留一道边的红日头还更灼人的眼了。
    觇笔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从怀春小娘子成了个吐泡泡的鱼,恨不能缩到地缝里头去,甘露赶紧又咳嗽一声:“姐儿,咱们赶紧家去罢。”
    蓉姐儿把包袱往他怀里一塞,抱一捧荷花:“这许多也拿不了呀。”抱了满怀的荷花荷叶儿,甘露也抱满了,还拿不下,徐礼笑一笑,掐了一朵下来,往里花心里头倾了油,再拈上灯芯,擦火点着了,顺着船推到河心里去:“不必全拿,你还到那平台上去,我放灯给你看。”
    第164章 一河灯徐郎心意念看潮蓉姐说嫁
    徐礼把一船的荷花都倒了灯油,拈上灯芯,半个河岸都亮了起来,一朵连着一朵的送出去,蓉姐儿趴在平台的栏杆上,两只手托了腮看着直笑。
    兰针等得腿发软,看见蓉姐儿爬了梯子上来,一屁股坐下再起不来,还是甘露怕夜里寒凉了拿了红披巾上来给她罩上。
    徐礼等荷灯放了大半,立直了身子看向她,黑夜中哪里还瞧得清眉目,可只晓得方位也叫他立住了不动,夜色里瞧见那一团红,知道她还在,他就不停。
    徐礼一朵一朵的放,蓉姐儿便一朵一朵的数,先还数得清,等河面上的灯越放越多,她就只顾着看灯,浑忘了还在数数。
    等一船的荷花放到河里,原来聚在一处的荷花灯,早就被轻波摇开去,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在河岸边看,徐礼站在船上,围着这一圈灯,便似个玉人。
    这个玉人还在笑,抬头望着星子笑,岸上的姑娘一个扯扯另一个:“这一个莫不是傻子吧?还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傻子。”
    觇笔听见不乐意了,才要回嘴,另一个道:“戴着软巾呢,是个读书人。”这句读书人的话一出口,岸上的人再不说甚了,读书人嘛,总有些个呆气,一到清明孔子生辰,那南山上的古圣人读书台,围着一圈圈的读书人,扎了堆的喝酒笑闹,吃到醉时,连规矩也不顾了,解了衣裳卧在大青石上头酣睡。
    分明没量,还偏要把杯子摆在溪流里,顺着流下来,谁拾着了谁就吃酒作诗,先还作得几句,越吃越醉,流下去的杯子路过的樵夫拾了好几只,那可都是烧得好瓷器,往质铺里头还能当个二三百文钱呢。
    徐礼叫人当个傻子看,可他半点也不在意,等着一河的荷花灯散开去了,岸边的人也都散了回家,平台上亮起一盏灯,三长一短,等这四下亮完了,那灯便不再点起来。
    觇笔侧头看着徐礼,没成想少爷这闷声不响的,倒跟人家姑娘连暗号都打好了,这要不是自家少爷打小就是严正刻板的人儿,还当是哪家的登徒子要上门采花去呢。
    徐礼先是一怔,尔后耳朵烧得通通红,他才刚摸了她的手,手指头可不就是这么摸了四下的,心里喜起来,呆立着,等夜色越来越浓,浓得瞧不见那团红了,这才招了手,请船家摇到清波门去,捧砚早早就在那儿的客栈里订了屋子,只等他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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