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敏敏不知道,她所发的那番议论很快就经由三姑娘的快嘴传到了靖国公太夫人的耳朵里。
    当她拿着自制的糖葫芦过来还人情时,当即就撞上太夫人那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直盯得她一阵不自在。
    相处多日,她大概也已经摸透了这位太夫人的禀性——说好听,是古道热肠;说不好听,就是爱管闲事。且,这位太夫人的说话方式,比起三姑娘的口无遮拦来,功力又更加深厚许多,明明是一句好话,却常常会被她说得叫人气顶心肺。偏她还仗着年长位高,教训起人来就更加的肆无忌惮。
    所以,如今被老太太以那种眼神盯着,林敏敏不由自主地就打了个寒战。
    “敏敏娘真行,居然还会自己做糖葫芦。”三姑娘盯着托盘里的糖葫芦,两眼一阵发光。
    妹妹则不甘寂寞地在一边嚷嚷着:“妹妹也有帮忙。”
    林敏敏敷衍地笑笑,正想着以什么借口赶紧开溜时,老太太那边已经招呼上了她。
    “敏敏,过来。”
    叫林敏敏感觉郁闷兼不适应的是,她跟这国公府,明明是需要拐着弯才能够得上的亲戚关系,且她自己也没有上赶着的意思,可偏偏人家却不是这么想的。在老太太眼里,似乎真个儿把她当作自家子侄辈般来看待,那叫一个“熟不拘礼”。天知道上辈子她就没什么亲戚缘,如今遇到一个硬拿自己当长辈的老太太,她还真是无所适从。
    林敏敏磨蹭到老太太跟前,许是那不情愿带上了脸,老太太怕她逃跑,伸手就攥住林敏敏的手腕把她拉了过来。
    “我就说你能跟大丫头谈得来。”老太太望着林敏敏满意地点着头道:“多亏得有你开解,大丫头的气色看起来比前些时候好多了。”
    这个林敏敏可愧不敢当,莲娘的性子偏于温文,和林敏敏这种大咧咧的性子其实是有些不太相合的,何况,她也怕言多必失,不小心就露出她那假冒的“芯”来,都不大敢跟莲娘多话,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说得更多的,是妹妹的那些事儿。
    于是,林敏敏笑着谦让道:“哪里是我,要说起来,其实应该说是多亏了妹妹。莲娘姐姐真的很喜欢孩子呢。”
    老太太一听就长叹一声,“只可惜她儿女缘薄,那个死了的,也没能给她留下个一儿半女。”
    看着坐在一旁的莲娘,林敏敏一阵无语。这老太太,果然跟三姑娘是有着深厚的血脉亲缘。可她又实在看不得莲娘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便忍不住小心试探道:“莲娘姐姐年纪也不大,将来总还是会有机会的。”
    莲娘蓦地一垂头,老太太的利眼则顿时扫上大孙女的脸,含恨道:“她那个夫家世代翰林,最是看重门风。莲丫头就是被他们给教坏了。”
    礼教之家。林敏敏默默点头。这个世界虽然经穿越帝多方改造,可有些东西仍是根深蒂固。既便是大周律法保护寡妇改嫁的权利,即便是皇家都出过一两位再嫁的皇后,但在那些顽固守旧的士人眼里,女人名节的价值仍远大于生命的价值。
    而现如今,就连林敏敏这种远离庙堂的人,也听说过朝堂之上的那些大人们正在为日渐浓郁的西进之风感到担忧,甚至已经有人提出“复周礼”的口号,号召大家抵制那些西洋玩器,“以免我大周子民玩物丧志,失了进取之心”。
    不过,那些朝堂之事,不是林敏敏这种连身边的情况还未能完全掌握的小人物该操心的。
    “我不明白,”她缓缓摇头道,“同样是人,为什么男人死了老婆可以另娶,女人死了丈夫就不能再嫁?若说‘一女不侍二夫’是忠贞守节,士大夫不是应该比我们这些女子更讲究忠贞守节吗?除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外,他们居然还要纳妾。为什么男人连忠贞都做不到,却非要我们女人为他们守节?!”
    此时,只听莲娘幽幽叹道:“世情如此。”
    “世情吗?”林敏敏不禁一阵冷笑,“世情不过是人云亦云。你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被人指责嘲笑。可是,谁又真的想过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如果某一天,一个个都醒悟过来,不再照着这‘世情’这么做下去,世情还会是如此吗?”
    林敏敏一时没能管得住自己的舌头,正在大发议论时,忽然发觉四周一阵静寂,她猛地收住话尾,有些尴尬地看着不知何时站在舱门口的靖国公世子、太夫人的长孙赵芃,以及跟在赵芃身后的那个熟悉的青年男子。
    老太太也注意到了他们,便问道:“有事?”
    赵芃看了林敏敏一眼,转向老太太笑道:“老祖宗不是说要当面谢一谢宋家哥儿吗?我给老祖宗带来了。”
    “啊,对!”老太太想起来了,冲着宋子瑜笑道:“昨儿多亏了你,不然我家这几个丫头就要吃亏了。”
    见有外男进来,莲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悄悄起身,拉着林敏敏就要避开。谁知老太太虽然嘴里跟宋子瑜寒暄着,那只手却如鹰爪般扣着林敏敏不放。
    林敏敏只好冲着莲娘安抚地翘了翘唇角,却不知道她这自认为是出于安抚的微笑,由她那张狐狸脸做出来,就明显变了味道,以至于宋子瑜和赵芃都不约而同地看了她一眼。
    *·*
    晚间,赵芃回到自己的舱房里,忍不住问妻子刘氏阿秀,“钟离家老五的那个媳妇儿,是个什么出身?”
    “听说是个小门小户家的姑娘。”阿秀一边帮着丈夫换着衣裳一边道:“看样子似乎还上过几天学,不过……”说着,她不禁不确定地偏了偏头。
    “怎么?”赵芃问。
    “嗯,”阿秀犹豫道:“总感觉她有些怪怪的。若说她有些学识吧,确实常常信手拈来一些诗词歌赋,可……可更多的时候,她似乎连一些基本的常识都不太了解,还常常因此闹笑话,自己却还不知道的样子。就拿今儿她的那些话来说,听着仿佛有道理,可细想想,实是有些惊世骇俗呢……”她想了想,摇头道:“总之,有些搞不懂这人。有时候感觉她仿佛能看透世情一般,可有时候那行为举止又实实可笑得紧。若说她为人老练吧,偶尔处世还又带出一派天真……唔,要叫我说,那就是个怪人。”
    赵芃也摇了一下头,道:“幸亏不是咱家的正经亲戚,不然……眼下可是多事之秋。”
    “可是,”阿秀抬头望着丈夫,“她是要去长宁。七郎那脾气……偏她又长成这样……若是闹出什么笑话来……”
    顿时,靖国公世子的长眉就拧了起来。他忽地一握妻子的手,“走,去跟老祖宗商量一下,老七已经被我们家带累了,我们不好看着他不管。”
    而,老太太似乎觉得他们夫妇二人的担忧有些多余,挥着手道:“我看那孩子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
    话虽如此,赵芃夫妇离开后,老太太虽合着眼,却到底没能睡着。
    第二天一早,林敏敏正替几个胃口越来越刁的孩子们做着早饭,那边国公府老太君就派人来招了。
    林敏敏才刚一进门,老太君就开门见山道:“我看你还是别回长宁了,跟我们去杭州吧。”
    林敏敏一怔,“什么?”
    “老七他是个鳏夫,你又是新寡,这一鳏一寡的,原本就最容易惹人口舌,偏你还生成这样,就单为了老七的名声作想,你也不该去投奔他。”老太太道。
    这老太太,说得她去长宁就是专门为了勾引那个什么侯爷似的!
    林敏敏被老太太气得生生咽下一口鲜血。但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接着又道:“何况,眼下还不知道老七人在哪里。只听说他拒绝了兵部的任命,照理说,是不会进京了,可也未必就会回长宁。依着我的意思,你不如跟我们走,难得你跟大丫头又投缘,我们家再不济也不至于养活不了你们这几个小人儿。”
    好吧,这就是上位者!林敏敏告诫自己实在没必要生气,她不是早就提防着这一点的吗?不管这国公府平时对她们一家如何的照顾,她不是一直都在告诫自己,不要太亲近他们吗?既然早就料到他们会有如此高高在上的一天,她实在没必要生气……
    可是,她真的很生气!
    而一旦真的生了气,林敏敏发现,她居然除了生气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她垂眼不语,老太太便以为她是同意了,又道:“我们会在杭州住些日子,然后再回京城。京城可不比其他地方,最讲究个规矩礼仪。你这孩子虽然本性不错,到底是家世差了些,行为规矩方面也多有欠缺。这方面大丫头就比你强,平时你要多跟大丫头学一学,省得到了京城闹出笑话……”
    “太夫人!”
    好不容易压下怒气,林敏敏蓦然抬眼,打断老太太的自说自话。
    “太夫人的好意,我只能心领了。回乡是亡夫的遗命,他要我带着孩子们回去,一则是为了给孩子们上族谱,二则,是亡夫的遗骨也要归葬。就算侯爷不在长宁,族中总还有其他人在,未必就非要惊动到侯爷不可。而且……”
    她直直望进太夫人的双眸,“太夫人或许还不太了解我,我生性就不是个爱依靠人的人。所谓‘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与其依靠别人,我更宁愿依靠自己。太夫人尽可以放心,即便是侯爷在长宁,我们也不会去打扰他……”
    “胡说!”太夫人也打断她,皱眉道:“你是钟离家的寡妇,老七是钟离家的家主,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置你们于不顾。我叫你跟我们走,只是因为他是一个鳏夫,不好出面照料你们,不如由我们出面更为妥当……”
    “非亲非故,实在不必。”林敏敏僵硬地笑着。
    “怎么是非亲非故了?”老太太道,“论起来你也要叫我一声姨婆。”
    “毕竟我们姓钟离,贵府上姓赵。”林敏敏坚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强!”老太太居然比林敏敏先发了火,“我都是为了你好!”
    “多谢太夫人抬爱,”林敏敏起身,以这些日子学自大姑娘的礼仪,无比规范地冲着老太太行了个连老太太都挑不出毛病的敛衽礼,又骄傲地一扬头,道:“只是我虽家世贫寒,还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我有手有脚,没理由要族人养活我们,也更没有理由让太夫人来照顾我们。等完成亡夫的遗愿后,我会带着孩子们离开长宁,不会麻烦到侯爷或太夫人。”
    她的话令老太太的脸色一沉,冷哼道:“带着孩子们走?!这三个孩子可都姓钟离,你以为钟离家的人会由着你带走他们?!”
    顿时,林敏敏的脸色一白。
    ☆、第三十章
    海上的夜,格外静谧。
    在这头等舱里,甚至连海浪的声音都变得只是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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