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离开杨府,看起来未来不太可能再踏足这里。
    张九龄跟杨云没有在政治理念方面达成共识,双方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张九龄作为朝中自诩为清流的老臣,不可能再容得下杨云。
    而就在此时,高力士对张九龄的打压也开始了。
    高力士没法直接对杨云下手,他最怕的就是杨云跟张九龄结成一党,所以趁着现在皇帝对张九龄无感的时候,自然要想方设法把张九龄弄出朝堂,尤其是听说张九龄去拜访过杨云后,这种想法更强烈了。
    高力士采取的战术是剪除羽翼再攻其心,只要杨云在朝中无人手可用,光靠杨云一个人的力量没法跟他对抗,在此原则下,谁跟杨云关系近,他便朝谁动手。
    张九龄是第一个,李林甫则是第二个!
    这很好理解,张九龄在丞相中排序第二,而李林甫位次还在杨云之后,危险性不可同日而语。
    张九龄本来以为自己就算不是左相,也仍旧可以在朝呼风唤雨,但随着高力士的拳头朝他猛击过来,他发现仅凭自己中书令的身份,根本无法与高力士抗衡。
    高力士准备发动文武百官,向张九龄的过失猛烈开火,但经过周密调查,赫然发现张九龄为官太过清正,别说是贪污腐败了,公务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未令朝廷蒙受任何损失。
    没法从张九龄自身品性和能力下手,高力士便把矛头对准了张九龄的身边人。
    无论张九龄人品和才学多好,作风有多正,但他结党这一条在大唐却是大忌,那些被他自认为一党的人中,有很多猪队友。
    跟历史上一样,高力士对准的目标正是被张九龄任左相时提拔的监察御史周子谅。
    在张九龄身边人中,周子谅算是另类,此人自诩为清正之士,却是个大嘴巴喜欢随便乱说话,发现李隆基沉溺于道家之术不可自拔后,便到处宣扬说大唐要亡于当今天子之手,他不但自己找死,而且还有把身边人给一网打尽的意思。
    大唐没有文字狱一说,但随便诽谤天家,污蔑自我感觉良好的当今皇帝,甚至于还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岂能为日渐昏聩的李隆基所容?
    高力士安排人手在朝参劾周子谅,然后他拿着奏本向李隆基禀奏,让笃信自己受到神仙点化有机会成仙得道的李隆基大为光火。
    “陛下,此子说大唐在陛下治理下,早晚亡于道家之手,此等无君无父之徒,实在该杀。”
    高力士本就是始作俑者,但毕竟是下面人上奏参劾,他只能在这上面做文章,充分发挥了自己作为皇帝近臣的优势,添油加醋,务必要将周子谅置于死地。
    李隆基当然不想这种传言继续蔓延下去,统治者能想到的当然是靠手里的公权压制这种言论。
    李隆基当即下令:“此人胡言乱语,谤议朝政,朕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先将其收监,详加审问,看看是否有人在背后挑唆怂恿。”
    皇帝的意思不但要治周子谅的罪,还要追究这件事的原委,把幕后之人给查出来。
    这不正中高力士的下怀?
    高力士想的就是以这件事降罪张九龄。
    皇帝下意识地认为光靠一个周子谅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应该有人撑腰,于是高力士可以借题发挥,把矛头对准张九龄。
    高力士马上派人将周子谅下狱,严刑拷打,逼供其背后主使。
    反正皇帝要杀周子谅,现在周子谅对高力士最大的作用,就是把张九龄给招出来,用任何手段都在所不惜。
    周子谅下狱,张九龄慌了,他本以为自己在朝期间处理政务那叫一个滴水不漏,却没想到可能会折在自己亲手提拔的一个监察御史手中,除了暗中怪罪周子谅大嘴巴,只能赶紧想办法找补。
    但问题是现在朝中人连李隆基的面都见不到,高力士封锁言路,摆明了就是拿这件事针对他。
    张九龄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忽然想起还有杨云这条进言的途径,目前也只有能随时面圣的杨云能挽救他的仕途。
    但张九龄自己不想出面,于是暗中委托张瑜,让张瑜充当代理人跟杨云说及此事。
    ……
    ……
    张瑜作为杨云的正牌妻子,见到杨云时表现得非常拘谨。
    刚认识杨云时,对方不过是皇帝器重的一个道士,现在已经成为可以左右朝局之人,甚至连张九龄有了麻烦都要上门来求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种事情谁可以预料到?
    “陛下不过是降罪周御史胡言乱语,怎会将过错迁怒于张令公身上?张令公未免多心了吧!”
    杨云表现出不谙世事的模样,不想在这件事上拉张九龄一把。
    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杨云留张九龄在朝,对他谋划的事情都有极大的妨碍,他最担心的就是张九龄破坏他算计李隆基的计划。
    张九龄今年五十六岁,杨云宁可让其回乡颐养天年,也不愿留在眼前碍事……他既要做大唐最大的奸臣,就不能容许张九龄这种直臣存在朝廷中枢。
    张瑜看出杨云态度冷漠,神色凄苦地望着杨云,带着哭腔问道:“老爷不肯出手相帮?”
    杨云道:“张令公行得端坐得直,岂会惧怕小人攀诬?另外,想来他也应该明白,当前的朝局不是一两个人能撼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让我一个在朝中全无根基之人破局,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实在难以不到。”
    “明白了。”
    张瑜没有再强求什么,她在来见杨云之前,就得到过张九龄的指示,不用强迫杨云做什么。
    在这个问题上,张九龄还是有风度的。
    杨云送走张瑜后,判断出张九龄的时代已宣告结束。
    高力士不可能放过这个攻击政敌的机会,接下来想必会发起一系列攻势,张九龄无论做什么都回天乏术。
    ……
    ……
    果然没过多久,周子谅案就牵连到张九龄身上。
    周子谅并未招供什么,只是他系张九龄拔擢这一件事,就让李隆基大为光火,再加上现在李隆基真的容不下那些反对他的忠直老臣,一道御旨下来,张九龄被降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限期离开洛阳。
    朝中很多耿直之臣,对张九龄的遭遇非常痛惜。
    很多人想出来说话,但发现根本做不了什么。
    等张九龄带着家眷离开洛阳时,甚至没人前来相送,杨云带着妻子出现在城外十里相送的亭台内。
    “张令公,此去一路艰险,望您保重身体。”
    杨云对张九龄还是敬重的。
    无论如何,张九龄都是一代名臣,乃是大唐开元盛世最后一位名留青史的才华卓著的宰相,在张九龄卸任宰相后,大唐便开始走下坡路,向着无底深渊加速迈进。
    这跟谁当宰相没关系,主要是大唐承平已久,朝中人心思安,加上李隆基在处理完太子谋逆案后,沉迷于道家方术以及声色犬马,不再像年轻时把心思扑在朝政上,也就令大唐国运一日不如一日。
    没有安史之乱,也一定会有别的隐患,只是安史之乱让大唐的衰败加速罢了。
    张九龄看了杨云和张瑜一眼,本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是幽幽一叹,转身在张拯的相扶之下上了马车,连句作别的话都没有。
    “家祖一心为了大唐。”
    张瑜望着祖父略显佝偻的背影,心中悲切。
    出嫁为人妇,离开张家,但她的心仍旧跟张家是一体的,眼下她的丈夫并没有当她是真正的妻子,让她更加感觉自己身如浮萍,没有着落。
    目睹马车缓缓启动,向远处驶去,杨云说道:“若是张令公能一心匡扶朝政,何处不一样?将来陛下感念他的能力,或许会召回朝中。”
    “会吗?”
    张瑜擦了擦腮边的眼泪,望着杨云,对这话质疑的同时,也在埋怨杨云什么事都没做。
    杨云没有回答张瑜的问题,招呼马车送张瑜回城,而他则一路步行折返,想在路上琢磨点事情。
    ……
    ……
    杨云只带着张镜彦这个弟子,步行从城外回来,此时已接近中午。
    这一路杨云走得不快,几乎近两个时辰,到城门口时,就见咸宜公主站在那儿,身边停着一辆马车。
    “公主?”
    杨云看着咸宜,不知为何,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无论之前设计杀李瑛,或是武惠妃,杨云都未曾有过内疚,他清楚做大事不应该心慈手软。
    但在对张九龄的问题上,明明杨云只是袖手旁观,可心中还是有一种负罪感,等他看到咸宜公主时,这种感觉居然更为强烈。
    实在难以理解!
    咸宜公主走过来,语气平静地问道:“张令公走了?”
    “嗯。”
    杨云点头,他能感觉到,无论武惠妃在朝中做了多少恶事,至少咸宜公主为人处世方面还是很不错的,非常具有正义感。
    咸宜公主道:“作为大唐的宰相,相助朝廷做了那么多事,即便张令公坐镇中枢时间不长,但好歹也是名臣,为何走的的时候如此凄凉?”
    “朝中人都怕引起某人的嫉恨,哪里敢出城相送?”
    杨云说完抬头看了咸宜公主一眼,既然对方这么问,显然是去过送别现场,或者她没亲自去但派人问过情况。
    咸宜公主眉头紧皱,似有心事。
    “公主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杨云一脸平和地望向咸宜公主。
    咸宜公主眉眼舒展,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但这笑容看上去非常具有亲和力。
    “我已经跟父皇提请,容我出家当道姑,最初父皇坚决不同意……但最后他还是妥协了,让我自行选择。”
    咸宜公主望着杨云,语气平静,好像当道姑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这件事对杨云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之前咸宜公主表明她有这方面的倾向。
    杨云记得吴元对他的那番“分析”,尽量避免不去谈这个问题,但一时话题又绕不开。
    “恭喜了。”
    杨云发现只能用如此言语敷衍。
    咸宜公主闻言不由抿嘴一笑,道:“从你口中说出恭喜,实在难得,不过以后我们就是道友,我在道学方面遇到不懂之处,可以求教于你吧?”
    杨云想了下,勉强点了点头。
    ……
    ……
    二人一起往城内走,虽有马车相随,但二人宁可步行。
    好像性格方面二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杨云面对这么个宛若邻家女孩一般的公主,心中感觉更为复杂。
    咸宜公主因为已经确定可以当道姑,心情开朗许多,仿佛人生得到了升华,说话时语气非常友善,不再对杨云抱有敌意。
    “其实皇姑对我出家为道之事,反对声音最大,她觉得我没有当道士的潜质,或许是她觉得,半生为道的结果,就是要一个人去承受太多事情,她想帮我,但我没有领情。”咸宜公主说出这番话,隐约间好像看透人情世故。
    一夜间,这个小公主长大了,连说话都那么富含哲理。
    杨云挠挠头,装作稚气的样子道:“当道士不好吗?无拘无束的,我觉得挺不错的啊……”
    咸宜公主道:“你这个道士能官至中书侍郎,已经不再单纯是道士,不过一切还是取决于父皇对贵妃娘娘的信任,而不是对你……”
    咸宜公主似乎有意贬低杨云在道术上的成就,故意揶揄道,杨云全当听不出来。
    就算真的是靠裙带关系才爬到今天的位置,那有什么关系?
    咸宜公主脸色突然一沉,问道:“母妃过世后,我已不再对父皇抱有什么奢求,只希望他能治理好这个国家,不要辜负黎民百姓的期望才好。”
    “嗯?”
    杨云听到这话,心情有些压抑。
    咸宜公主说出了很感性的话,大概她觉得尘世间最大的牵绊,就是与李隆基的血缘关系,她不希望李隆基按照眼下的模式发展下去,逐渐成为一个昏聩的君主。
    但她又知道,李隆基之所以会对道家崇拜到如此地步,跟杨云有莫大关系。
    杨云心想:“她这算是在劝说我吗?”
    咸宜公主道:“十八哥他的人生算是毁了,现在整日闷闷不乐,我本以为他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忘那个人,但只怕他一辈子都会生活在阴影中。我已经帮不到他。”
    说到这里,咸宜公主终于不想跟杨云同行,转身招呼自己的车驾过来。
    在上马车前,又是一句话都没跟杨云说。
    此时此刻,杨云突然感觉自己好像陷入到一种孤家寡人的境地。
    来到大唐一年多时间,经历的事太多,他都不想去仔细回忆,只是大唐最近的变故,其实都跟他的出现有关。
    “真要为了我的理想,让大唐陷入到无尽的动乱中?”杨云突然觉得应该反思自己的作为,但仔细思索,却又毫无头绪,一时间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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