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耳根微动,我见他咬紧了半边牙,腮帮子收紧,继续道:“那是因为你知道即便把我们绑了,也不过是一时之功,在你收留我们入伏虎关的那一刻,就注定殷、卫二人永远不可能再信任你。”
    魏铎一脚踏上最后一级,单腿微屈,半晌没有迈上另一条腿。我走上台阶,在城墙顶上回身看着他,他抬起头,劲风中扯出一抹冷笑:“不错,将你们绑了押上京城只能保我一时安宁。我与殷卫二人素有心结,兵部今日不派人来,以后也会派人来。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我若想留住手中兵权,不能靠他人垂怜,只能靠我自己。”
    “臣记得陛下喜欢听戏?”魏铎突然问,“有一出戏,说的是一白脸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陛下可记得么?”
    “记得。”我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忠臣良将所不齿,便是市井小民也唾弃他这不忠不义之举,所以将他编进戏文传唱,好叫世人铭记,叫他遗臭万年。这份千古骂名,将军背得起么?”
    “背不起。”魏铎与我一起走上城墙,关顶朔风更烈,吹得四面旌旗猎猎作响,“陛下也知道,臣如今是进退不得了。”
    “并非进退不得,只是有一条明路,将军不愿意走而已。”我道。
    魏铎沉声道:“一旦起兵,不论胜负都不能再回头。我若按兵不动,未必不会有转机……”
    “幼稚!”我喝道,“如今兵部已是卫明的天下,殷燕宁大肆清洗朝臣你又见得少了?近年你回京述职,朝堂上立着的还有几张你熟悉的面孔?你连人都不认识了,还有谁会帮你?你本就与卫明不睦,又失去殷燕宁的信任,他们会放心把十万官兵交给一个自己不信任的人吗?你以为自己能打胜仗有多了不起?草原初定,需要休养生息,若你再把哈丹交上去,草原必定大乱,一时半会儿更打不过来,此时撤掉了你,你觉得重新培养一个能打胜仗的边将用得了几年?”
    魏铎被我连番质问说得哑口无言,他虽不傻,可有些关隘有如伤口上蒙的一层薄皮,偏要戳穿了,狠狠地戳下去,戳出血来,才能叫他正视。
    魏铎一时没了语言,我亦默然无声。传说伏虎关墙高百余丈,站在关顶,伸手能够到天。我此刻正在城墙之上,城墙之宽可横跑八匹马,高却未能触天。然而于关上缓缓前行,一侧是汉地景致,一侧是无垠草原,此番胜景,一生得见一次便心满意足。
    我道:“朕记得,魏将军是叔宁人吧?”
    “是,”魏铎再开口,态度已然恭敬了不少,“陛下还记得臣的老家。”
    我微微一笑:“将军今年五十有三,行伍出身,十三岁便进军营,如今能做到一方守将,镇守边关,乃是将军一刀一枪自己拼杀出来的。当日你曾说朕对你有知遇之恩,朕委实不能担这个名。卫明回京之后,我朝可抵御外敌的只有将军一人,朕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于将军……着实是只有君臣之情,恩德却谈不上。”
    “陛下谬谦了,臣……”魏铎低头道。
    我抬抬手,止住他的话,接着道:“将军已镇守伏虎关十数年,我记得将军家有四女一子,其中幺子便是调任伏虎关当年所生,今年当有十三岁了吧?我听说他聪明伶俐,但是在读书作文上却叫将军颇为头疼?”
    “何止头疼,”一提到唯一的儿子,魏铎话语间满是忧心与怜爱,“他简直是愚不可及!”
    “将军可别这么说,既然聪明伶俐,怎会不擅长读书呢?我看这未必是令公子的错。在这边关苦寒之地,便是重金延请名师,又有哪位当世大儒肯来这里吃沙子呢?怪不得将军素日对朕不冷不热,对孟卿却颇多礼遇,原来惦记人家是文坛魁首,想叫人家指点幼子诗文。”
    说到此,我不由一笑,魏铎被我看穿,也不禁露出三分笑意。
    “叔宁人以诗书传家,男子若无功名在身,会被邻里乡亲鄙夷。将军虽为一方守将,却也不是走科举之路,一步一步考上来的,所以才会对儿子寄予厚望,盼他好好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是吗?”我道,“朕可以帮你。事成之后,朕可许你天下兵权,叫你坐卫明如今的位子,并授你爵位,世袭罔替。如此一来,令公子可进国子监读书。你可知入国子监者必为今后翰林,我朝开国二百年,历任内阁首辅中除一位之外,其余全是翰林院出身,连孟士准也不例外。”
    听我将话绕了回来,魏铎不似方才抵触,却仍旧嘴硬道:“入国子监这件事,若我去求殷首辅,他会不许吗?”
    殷燕宁现今为文官之首,官拜内阁首辅,我分心想了想他穿着首辅官服的样子,淡淡笑道:“若能要,将军早就要了。此时令公子入国子监,等于将军亲手将儿子送到殷、卫二人眼前为质,将军舍得么?何况,将军根本要不来!”
    我直视他双眼,毫不委婉道:“国子监乃我朝读书人最高学府,将军功绩再多,不过是个武人,那些读书人不会允许一个武人的儿子进国子监的。”
    “陛下就能力排众议吗?”魏铎道。
    “当然!”我答,“从以前到现在,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着他们说三道四!”
    魏铎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落在我身后一步之外。
    我回头看他,他目光游离,仿佛心中正在天人交战,好半晌,他突然仰头望天,长叹道:“臣驻守这伏虎关已有十三年了……”
    “脚下这一马平川,在旁人眼中是不可多得的盛景,在臣眼中却是厌倦不堪。十三年来,臣的官职虽有提升,驻军之处却一直未变。当年陛下被传暴毙,臣被召回京师之时,忐忑之外竟有几分庆幸——终于可以回京城了。”
    魏铎将手按在结实却斑驳的城砖之上,怅然说道:“陛下说于臣没有恩情,实在过于自谦。当年蛮族入侵,军饷告急,适逢淮江水患,国库空虚,陛下率宫中上下节衣缩食,掏空内库为臣筹措军费,方使臣没有后顾之忧,打了个大胜仗。事后陛下重重嘉奖臣,臣心中却觉得,若无陛下,一定没有这场胜仗。”
    他转身朝向我,从袖口掏出一封书信。
    我接过来,只凭信封上的寥寥数字便认出了这是谁的笔迹。
    太熟悉了,当年阖宫上下都赞殷太傅之字既有行书之洒脱,又有楷书之气韵,争相效仿,我却嫌他的字太过女气,怎么都不肯学。
    没想到时隔多年,未见其人,先见了他的字。
    我拆开信封,将这封信粗粗扫了一遍。
    上头道,已知废帝朱毓身在魏铎处,限魏铎七日内将我押解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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