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五福生出了王府,漫无目的在中都城的长街上闲逛。
    这四位兄弟已经从大哥两分之死的事中渐渐抽出思绪,不似先前那般悲伤。可是面色上仍旧很是阴霾,无论如何都笑不起来。
    人最真实的心思会表露在脸上,即使嘴上说着不难受,可那低落无神的双眼和始终耷拉的嘴角就能说明一切,即使用刻意的笑容来掩饰,也没有平常真实,显得十分的刻意和僵硬。
    那时候谁的劝解都等于耳旁风,他们理解不了他们内心的苦楚,纵然知道要向前看,可曾经想过的未来里都是有逝去的人存在,未免更加落寞彷徨。
    因此他们不仅会不敢想过去,更是惧怕未来。
    对于生死,从母腹中呱呱坠地开始,便是通向这样一条路的漫长旅程,谁也无力去更改阻止。
    弯三现在是五福生中的老大,一路他都在不停的说话,试图来调节其余三位兄弟的心情。
    这样的举动很是苍白无力,也很让人心疼。
    其他三人虽然知晓弯三的良苦用心,不过心头压住的那层沉甸甸的东西,依旧无法全然驱散。
    这就是人常说的道理我都懂,可就是做不到。
    “咱们去吃点东西?”
    一条长街走到尽头,弯三出言说道。
    中都城的街道着实繁华,这倒不假。不过看多了,也难免会疲惫。 五福生将这条长街走完后,没有发现任何能让他俩提得起兴趣的东西。
    或许不是因为这长街的东西乏味,只是他们缺少了发现兴趣的心思罢了,心思根本不在街上,怎么可能提得起兴致呢。
    “再走走吧,不是很想坐下。”
    花六回应道。
    作为五福生中年纪最小的,他也同样和大哥两分关系最好,感情最深……也是五福生中到现在唯一还哭丧着脸的。
    狄纬泰也曾隐晦的提醒过他,但花六却不为所动。从刘睿影走后,便对酒三半始终保持着极大的敌意,甚至故意找茬,就是想让他在自己手里落下把柄,这便有了出手的借口。
    在他眼里,唯一有嫌疑的就是酒三半,如今没有别人,那他如果想报仇,只能杀了他。
    不得已,狄纬泰才会把酒三半单独安置,住在鹿明明的隔壁,和汤中松门对门。
    花六平日里见不到人,自然就无法有所行为,但情绪却在心里更加的压抑,时常一个人站在屋中,也不点灯,静静地看着酒三半住处的方向,手里的剑越攥越紧。
    似乎下一秒就会冲出房门,在大街上随便找相似之人乱砍,他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在大哥死后,也带走了他仅剩的理智。
    每当这时,弯三都会专门走上前去,拍拍弟弟的肩膀。待他转过身后,轻轻拿走他手里剑,换成酒杯。
    喝多了,人便会糊涂,很多事情也就不再去思量。
    若是有人觉得酒催情,却是越喝越难受,只能说明他喝的还是不够多。酣畅淋漓的大醉,与经年累月的时间,是缓解心中伤痛唯二的良药。
    不过就连弯三都无法清楚的知晓自己这弟弟心中到底是怎么谋划的,生而为人,便要面对这世间的蝇营狗苟,哪怕心里有畅游浩瀚的梦,也逃不过每日的柴米油盐。
    两分死的那天夜里,风很大,足以将石头吹碎。
    自从那夜之后,剩下的兄弟四人却是再未下过棋。
    往常都是他们五个一起下棋,如今少了一个,那棋局便不完整了,几个人聚在一起落不落子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在一起下。
    棋盘倒是每日擦拭,不让它沾染任何灰尘,可棋子已经悠悠的躺在篓子里许久,甚至都有些互相粘连。
    弯三点头,算是回答了花六。
    接着随便挑了个方向,继续走下去。
    处处都是灯火通明,车水马龙,花六却觉得自己虽然身处其中,可又两手空空。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很难过,但又不知道从何难过,别人来劝他他也听的进去,可心里的难过却丝毫未解,就像一块顽石被掏空了心,即使外面能禁得住风雨,里面也已经斑驳无比。
    不经意间,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支笛子。
    这算是两分的遗物。
    两分下葬后,这样东西花六执意要拿走,随身带着。他记得小时候,两分经常用这支笛子吹些小调,哄他睡觉。
    如今再摸起来,竟是恍如隔世了。再没人能吹起这笛子,再没人能哄他入睡。
    笛子是用兽骨制成的,至于具体是什么骨,花六也不知道。两分活着的时候,没来得及问,现在却是也无处去问。
    不过看着样子,应当是两分自己做的。
    外表不算光滑,摸着有些粗糙。只有三个孔,也不整齐。
    大小不一,排列的都不在一条直线上。
    三个孔洞,能吹出的音律也极为有限。
    花六不会吹笛子,这支骨笛放在身边却一次都没有被他吹响过。
    他只是想带在身上,摸到的时候就能勾起回忆,在回忆里还能再见一见大哥。
    穿行在这三个孔洞之间的,早已不是什么音律,而是兄弟间几十年的深情。
    那夜风动,此时心颤。
    人在焦躁的时候,手上总是喜欢把玩个物件。
    花六隔着衣衫,摸了摸这只骨笛,随后将其拿了出来,放到嘴边用力一吹。
    仍旧是没有声响。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没想到这一叹气,却是让这只骨笛发出了一声轻微。
    花六顿时欣喜若狂,这可是先前他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曾有所响动的。
    开心之余,却是又吹了一口,但骨笛还是没有响动……一切好似和从前一样。
    花六皱着眉头,牢牢盯着手中的骨笛。这般大起大落,着实让他也很不舒服。
    “吹笛子不能着急。气息太重,太气促,是吹不响的。”
    弯三说道。
    “你会吹?”
    花六疑惑的看着弯三问道。
    “大哥吹笛子,是跟我学的。”
    弯三点了点头回答道。
    “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花六追问道。
    “因为我不想教你吹笛子。”
    弯三耸了耸肩说道。
    “这是何故?”
    花六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
    “不想就是不想,有时候没有何故,不想就是最大的缘故。”
    弯三说道。
    言毕,便将双手背在身后,朝前走去。
    弯三是五福生兄弟中个头最高的。
    任何时候都极有精神,走路挺拔,步幅又快又大。
    以至于很多时候,其余的四人都跟不上他的步伐,得运气身法,小跑着才行。
    但此时花六却发现,自己这位二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有些驼背。
    脖颈朝前伸着,后颈处朝天。
    虽然不明显,不过和先前的挺拔比起来,还是大相径庭。步子也慢了不少。
    起码个头最爱的花六,可以好不费功夫的赶上去,与他肩并肩走着。
    沉吟了片刻后,花六追上前,将手中的骨笛递给弯三,说道:
    “二哥,下次有空的时候吹给我听好吗?”
    弯三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继而接过骨笛,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这位最小的弟弟,才算是从大哥的死中走出了大半。
    人对一件东西的留恋,往往都是因为这东西背后的故事,或是与众不同的来历。
    做为两分的遗物,这意义自然非同寻常。
    可人若是一直恋旧,并不是个好事。
    每次看到夕阳沉下去的时候,漫天好似都布满了心愿,可却又不足以回馈最深处温柔。如果到了最后,还是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话,一切都会变得很危险。
    拿着骨笛,弯三将其反扣在手掌中。
    运气劲气,将其“啪”的一声折断成两截,随后又把它在手中反复揉搓,直到化为齑粉,洒在街上。
    “中都城是个好地方,不必咱们博古楼差,在这里吹笛子,想必听的人更多,你也会更欢喜吧……”
    弯三在心里念叨着。
    除了花六没有发现外,方四与刀五都看在了眼里。
    不过却无一人说出口。
    悲情归悲情。
    五福生还要走下去。
    忘记逝者死时的伤痛,将这份悲情转化为更加坚定的精神,显然是更加重要。
    但包括弯三在内,从未放弃过复仇。
    四季不冻河的河畔,现在已经有块地方寸草不生。
    光秃秃的,和周围的绿色格格不入。
    两分死在这里,弯三时常来此地悼念。
    其实更多的是想要再寻摸些蛛丝马迹,让线索更加清晰,可当夜的风已经吹走了一切,什么都寻不到了。
    “几位是不是中都城中人吧?”
    五福生每人都在神游之际,忽然有人开口问道。
    花六看了看周围,发现此人正是盯着自己问,一时间还未回神,便木讷的点了点头。
    “是博古楼的俊杰,还是通今阁的大才?”
    此人再度问道。
    提起通今阁,花六心头不悦。提了口气,便要发火,却被二哥弯三抢过话头。
    “从博古楼来。”
    此人听后笑了笑,崔搓着手,将五福生四人细细打量了一遍,而后说道:
    “才子风流,各位可想去找点乐子?”
    说罢还挤眉弄眼,却是让花六更加不耐烦起来。
    “多谢好意,但不必了。我兄弟几人随便走走就好,何况虽然不是中都城中人,这中都城也不是第一次来。好玩的去处还是知道不少的。”
    弯三说道。
    正要朝前走去,却又被这人一把拉住胳膊。
    花六却是再也忍不住,伸手揪起此人的衣领,将其提起,直接扔了出去。
    这人只是个泼皮混子,整日游手好闲,全靠这般东拉西扯的,收起点好处,混个饱肚。
    中都城中的人,他向来不招惹。就是瞅准了其他地方来的,对这里不熟悉,才上前搭话,做个掮客。
    若是方才弯三答应下来,他便会殷勤领路,待到了地方之后,索要些赏钱。
    至于那些个所谓“找乐子”的地方,他也能再得份好处。只要拉过去了客人,便是两头都不耽误。
    但像是今天这般,被直接丢出去,他却是想都没想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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