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风之症许久不犯,一旦发作,果真要命。疾医为李弘行针石之术,又煮了汤药,悉心喂下。李弘症状稍缓,卧在榻上,昏昏沉沉却睡不踏实,直至有双温暖的小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方缓和了许多。
    安睡一夜,李弘转醒在一片莺啼鸟鸣声里,他微微一动,榻边人撑头小憩的人便即刻惊醒了,轻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充耳听到的竟然是红莲的声音,李弘惊讶之余,不觉起了恼意,见张顺立在二道门外的廊檐下,蹙眉道:“张顺,你是怎么回事,宫里难道没人吗?怎的让红莲姑娘在这里服侍?”
    “是红莲自己要来的,求了张顺大哥好久,殿下千万莫动气,若是因为我再牵累旁人,红莲当真万死莫属……”
    红莲一夜没有歇息,整个人十分憔悴,李弘看着心疼,不好再说什么,示意下人前来为他洗漱更衣。
    红莲在一旁搭手,看得出来,这里的女官宫人都很喜欢她。待一切收拾停当,李弘吩咐道:“红莲姑娘在,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一礼,皆退出房去关了门。李弘坐在榻上,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红莲落座。
    来这里已有十余日了,红莲却依然羞赧拘束,微步上前,却没有坐。李弘握住她的柔荑小手,将她拉至身前,轻声问道:“昨晚吓着你了吧?我这头风也有年头没犯了,估摸是因为武三思前来捉安定,气怒交加,便又牵引出来了……”
    红莲心疼不已,嗔道:“殿下再想保护宁儿,也要先顾惜自己。若是坏了身子,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吗?”
    李弘做了多年太子,地位尊崇,但在心爱之人面前,也唯有听数落的份,他环着红莲的手收紧了两分,语带迟疑道:“其实我最不想让你看到生病脆弱的样子,先帝随高祖起兵,战功卓著,威震华夏,却因此病,方过天命之年便驾崩归西。如今父皇头风日笃,偶时甚至连人都看不真切,分不清坐在那里的究竟是母后还是太平……打小我就知道自己有这般顽疾,一直勉励练习骑射,强健体魄,但这病根子却难以革除。莲儿,我是真的怕,怕自己有朝一日,会看不清你的样子。也怕将来我们的孩子也会像我一样,遭受这头风病的苦楚,这便是我先前对你犹豫不决的原因,昨晚我的样子……你都看见了,若是后悔,我现下便放你出去……”
    “若无殿下,一年前赎身那日,我便已经死了”,红莲含泪倚在李弘肩头,情真意切道,“此生只要能守在殿下身侧,为奴为婢,亦心甘情愿,哪里来的后悔?”
    “你啊,切莫抱着什么为奴为婢的心思,进宫是有封号有官阶的五品承徽,切莫事无巨细全都自己上手,反倒让宫人懒怠了。昨日出了那样大的事,不能放任武三思不管,我的身子好多了,若无其他变故,今日午后便要在东宫六率与龙虎营的护送下往洛阳去了。早日将此事落定,我心里也能早踏实些。”
    “殿下是打算让宁儿与天皇天后相认吗?”
    “她既然是我妹妹,自然要得回尊号,重入皇族族谱的。恰好她这个年纪,也该让父皇母后为她安排亲事了,若是再不管束起来,日日跟慎言混在一起,不知会出什么岔子。倒不是慎言不好,我觉得他极好,但安定的婚事,总还是要父皇母后做主的。慎言的父亲堪称是国之柱石了,待得赐婚名正言顺,则皆大欢喜……你不知我现下有多糟心,夜里头风难受,还梦见他两个上房私会来着。”
    红莲被李弘逗得咯咯直笑,她实在是没想到,平日里风度翩翩的监国太子竟也会像寻常兄长一样,忧心着弟妹的婚事,想来他更担心的应是天后罢。但李弘不说,红莲便也不问,只是望着他,好似在为即将到来的分别伤神。
    哪知李弘又说道:“我想带你同去洛阳,找机会见见父皇。只消父皇答应了,再求他去劝说母后,此事便能成了。”
    红莲意外又欣喜,还有些隐隐的不安,嘴上只说着:“都说寻常人家,孩子有事多与父亲言说,再由父亲告知母亲,没想到殿下竟也如是。”
    “天家与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偶时夹杂了权势利益,才会有些变味罢”,李弘看出红莲的忐忑,安抚道,“其实母后一点也不凶,听父皇说,她早年受人轻视欺辱,这才有些刚强自饰,就像……安定那样,你与安定那么要好,自然也会理解母后。许多人以为当年的‘废王立武’,不过是宠妾上位,威逼正宫。但父皇是明君,所做的一切,难道当真只是为了讨母后的欢心吗?九品中正积弊良久,已成了国之顽疾,废王皇后,除长孙氏,开科举,选贤任能,方才有如今的国泰民安,河海清宴。若是如此想,即便没有安定的事,王皇后也是一定会被废黜的,父皇不应因此事恼母后。更何况,武氏宗亲里有几个确实太过嚣张,像武三思、贺兰敏之之流,早就该加以惩戒了。你……愿意跟我去洛阳吗?”
    李弘好似是在对红莲说,更像是在为自己打气。红莲明白,至亲之间,出了这样的大事,即便沉定如李弘也会为难,此时此刻再多话语也比不上陪伴,轻声说道:“红莲愚笨,不懂这些大事,但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李弘脸上终于有了笑意:“能带你去洛阳,我的心情好多了,你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罢,估摸李敬业该来了,本宫去与他们商议下何时出发,你的贴身物件我会命宫人收拾妥帖,不必担心。”
    说着,李弘将红莲慢慢放在榻上,抚了抚她散落两侧的丝发,为她盖上锦被,恋恋不舍地向书房走去。
    巳时初刻,薛讷与李敬业已经候在了书房里,看到李弘,李敬业忙拱手问道:“殿下可都大好了?”
    “好多了,昨日害你们悬心,实在是本宫不该”,李弘又恢复了往日谈笑风生的模样,阔步走上高台落座,“李将军准备得如何了?今日午后出发,可有问题?”
    “回殿下,已经准备妥帖了,护送殿下的皆是我龙虎营中精锐,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虽说此事棘手,但护送的人数,不可超过太子出巡的规制。越是事情棘手,越是要谨小慎微,本宫的意思,李将军应当明白。”
    “是,殿下放心。”
    “慎言啊”,李弘对李敬业的表态很满意,转向薛讷,才要问话,看到他的面色却吓了一跳,“嚯,你这是怎的了?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若说薛讷这辈子有什么后悔的事,莫过于昨晚去庖厨外找了樊宁,她的话像一柄弯刀,尖尖刺在他的心口上,轻而易举便将他整个人击溃了,他彷徨困惑,痛苦不堪,仿若陷入了一个幽闭的密室,无法逃脱,无法自拔,连天黑天亮都不知道。方才还是张顺来唤他,方想起一早要来太子书房议事。听了李弘的发问,他努力摄住心神,回道:“一直想着解谜,一夜没睡,让殿下担心了。”
    一道贼光在李弘眼底闪过,他了解薛讷,知道若只是解谜他根本不会如此憔悴,却不说破,只道:“谜留着路上解罢,在到洛阳之前,务必给本宫一个答案,明白了吗?”
    “是。”
    “另外,马上要出远门,你回平阳郡公府,与柳夫人说一声罢。”
    昨日李弘还说让薛讷避着些薛楚玉,先莫回家去,现下却又亲口劝他回去,并非李弘性情多变,而是他知道,此次去洛阳并非坦途,牵涉到此局中的所有人皆可能会有危险。
    薛讷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议事罢便打马出了东宫。
    这个时间,柳夫人自然是在佛堂,只是今时不同往昔,她没有跪在佛前奉香,而是坐在桌案前,不知抄写着什么,极其认真,连薛讷站在廊檐下许久都没有察觉。
    薛讷远远看着柳夫人,见她两鬓不知何时出了几丝白发,陡然惊觉,原来父母已年近天命,不再是他记忆中年轻健硕的模样了。薛讷心底发酸,轻唤道:“母亲……”
    柳夫人身子一震,忙放下笔,起身道:“你回来了?昨日薛旺来报,说殿下太子寻了你去,后日就直接回蓝田了,为娘才差人去给你送了夏日的薄衣裳去……”
    “天皇密诏,让儿去洛阳,这一来一回不知多少时日,特来向母亲辞行。”
    柳夫人讷讷颔首,想问薛讷因何去洛阳,又怕不妥,最终没有言语。母子两人就这般干站着,有话堵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薛讷出声道:“楚玉好些了吗?”
    “啊,好些了,也不知他是去哪学坏了,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得亏没有将下面的事也说出去”,柳夫人所指的乃是足下的地宫,如若薛楚玉将这事捅出,薛家满门都要受牵连。
    “是啊。过了晌午就要出发,儿这就回去了,母亲多保重。”
    说罢,薛讷转身欲走,又听柳夫人唤道:“儿啊……”
    薛讷回过头,望向母亲,只见她神情微赧,笑容却很慈祥:“娘等你平安回来……你爱吃的东西,娘都记下了,到时候给你准备。”
    如有清风拂过面颊,薛讷心底极暖,嘴角牵起笑意,昨夜的心碎痛苦消弭良多,脸色也缓过来了几分,他点点头,转身一瞬间,瞥见母亲桌案上的字,竟眼眶一热,差点滚下泪来。
    只见那是蝇头小楷抄录的佛经,每一页的开头都写着:
    求佛赐福我儿慎言,诸事顺遂平安。
    晌午用饭后,东宫六率与龙虎营精锐集结于嘉德门外,众人乘车辇而出,自是李弘独坐一驾,樊宁与红莲共乘一车,其后则是薛讷与一些东宫的大小官吏的车辇。
    看到李媛嫒一身戎装,骑着高头马在车旁与薛讷说话,樊宁说不出心里是何等滋味,拉上车帘,倚着车厢,长吁短叹个不住。
    “这是怎么了?”红莲轻声问道,“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像个老夫子似的,噫吁嚱嗟叹不已……你和薛明府吵架了?”
    红莲平日里不吭不哈的,像个没嘴的葫芦,看人识事倒是精准,樊宁微红小脸,啐道:“谁跟那呆子吵架,我就是昨夜没休息好,想到今天又要赶路到夜里,这才有些心烦了。红莲姐姐,这次去洛阳,殿下和你的事,应当能定下了吧?”
    “殿下希望如是,我不敢想太多”,红莲说着不敢,眉梢眼角却挂着期待欣喜。
    樊宁为红莲高兴,但想到自己不知能否再活着回长安,便是说不出的惆怅。昨夜她狠心说出那些话,现下回想起来,心仍是颤的,真搞不清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了那呆子,一旦发觉,竟是情根深种,犹如沉疴旧疾,难以剔除。
    不消问,她也明白他的心思,他待她的好,这辈子是偿还不尽了。若是能早些确定自己的心思,是否能有更多甜蜜的时光?
    樊宁顾自摇头,否决了这个想法。若他两人真的说开,情意绵绵缱绻无限,再遇上这样的事,以薛讷的执拗,一定会死生相随,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个姑娘坠落终南山,多日无人收敛,师父见她可怜,便将她安葬了。彼时他口里说着“情字无用,痴儿啊,痴儿,甚是糊涂,白白疼煞了你爹娘”,樊宁虽不懂为何情字无用,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爹娘,即便有,也是盼着自己死的,不似薛讷还有父母族人,万万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时辰到,马车缓缓开动,浩荡的车队驶向神都洛阳,樊宁的心境与上次去洛阳时截然不同。她并不怕死,怕的是要她死的是她的亲生父母,这无疑是将她的心撕裂凌迟。但既然逃不掉,她便不会去躲,无论是山风还是海啸,只管更猛烈些罢。
    傍晚时分,李弘一行快马加鞭赶至京兆郡华州府治所郑县,知州亲自前来安排食宿,东宫六率与龙虎营的士兵们在驿站外安营扎寨,李弘等人则安歇在驿站厢房。
    晚饭时,不少东宫文职属官要了二两烧酒,喝完后诗兴大发,站在胡桌上慷慨作诗,很是热闹。薛讷却一直独坐在角落里,拿着那本密册来回翻看,直到李媛嫒父女前来与他同桌用饭方收起来,谦和有礼地与李敬业攀谈。
    樊宁与红莲皆是女眷,身份尊贵,便在二楼设席。樊宁不时透过木栅栏望向楼下,自己却浑然无觉,直至红莲悄声问道:“宁儿,你是在看薛明府吗?连胡饼都不吃了?”
    “怎么可能”,樊宁口是心非,绝不肯承认,“我看看他们楼下是什么菜品。”
    说话间,远远见李敬业大笑起来,拍着薛讷,十分激赏,李媛嫒则娇羞蹙眉嗔着她父亲,小脸儿上满是少女的红晕。
    樊宁只觉心口一阵生疼,放下手中的筷著道:“这里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驿站外,夕阳尚未沉沦,不远处便是巍峨耸立,雄势险峻的华山。许多人爱泰山,称其为“五岳至尊”,可樊宁打小就喜欢华山,总觉得做人就像山一样,定要锋芒毕露才好。
    彼时李淳风时常笑她,说她“小儿狂悖妄语”,她反呛李淳风是“老儿畏高怕死”,现下想来,真是笑中带泪。若她真有个好歹,又有谁能照顾这小老头的起居,给他养老送终呢?正胡思乱想着,背后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樊宁警觉回身:“谁!”
    来人正是薛讷,昨夜的龃龉后,两人再度相见,神色皆有些不自在,但薛讷依然无法掩饰对樊宁的关切,问道:“看你没怎么吃饭,身子不舒服吗?”
    “你不也没怎么吃,怎的还来问我?”
    “你……也在看我?”
    樊宁身子一震,这才觉察自己说错了话,但强辩无用,反而显得太过刻意,她偏头嗔了薛讷一眼,未做回答。
    薛讷走到樊宁身侧,他的面色依旧不好,神情却很坚定:“我想跟你打个赌。”
    “打赌?”樊宁望着薛讷,暮色染在她清澈的眼底,在她冷艳的面庞上添了几丝暖意,“打什么赌?”
    “若是这一次,我们能全身而退……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樊宁想也不想,便知道薛讷要说的是什么,若真能全身而退,她如何会不答应,但眼下胡乱答应只会将他拖入深渊。樊宁犹豫着,垂首不语,心事却悉数写在了脸上。
    薛讷明白她的顾忌,他一向不擅言辞,此时更是羞赧紧张,却还是一字一句剖白道:“很多人都说我爱读书,总喜欢一个人待着,不爱与人交流,包括我的父母及族人,都以为我是性子好静才会这般。其实……我时常觉得很孤独,小时候父母常年在外,只有乳母与我在一处,她有忙不完的活计,我不能捣乱,只能一个人在角落里看书。待父母回到长安,胞弟与我不亲近,还总是阻拦我与父母交流,我没有办法,还是只能将心思寄托在书卷之上。直到八岁那年,父亲送我去观星观赎业,遇到你,我才觉得自己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昨晚你让我娶李媛嫒,说我与她打小相识,门当户对,是难得的良配,我心里很难受。因为在我心里,良配早已注定,我根本没有办法去接受旁人。安定公主案发,牵一发而动全身,可谓凶险至极,我明白你心中的顾虑与隐忧,不会强迫你现下就回应我,但我还是要说明白自己的心思:若是我们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下半生别让我再一个人了……”
    “什么下半生?你才几岁就下半生了?一半一半的,又不是合符”,突如其来的道白,令樊宁措手不及,一行泪猝不及防就滚落下来,她忙偏头掩饰,牙尖嘴利地回道,“你是不是吃错药,把脑子吃坏了,说什么胡话。”
    似有醍醐忽灌于顶,薛讷眸色一凛,一把抓住樊宁的胳臂,急道:“方才你说的话,再,再重复一遍。”
    这小子怎会是这般反应,竟要她重复一遍骂他的话,樊宁愣愣磕巴道:“你……脑子吃坏……”
    “不是这一句,上一句,上一句你再重复一遍。”
    “什么一半一半的,又不是合符……”
    薛讷神情震动,弯身捡起一根树杈,在泥地上写写画画,过了好一会儿方站起身,俊俏的脸儿上满是澄明笑意:“那本书的密文,我终于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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