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苏绮并没有立刻应承温谦良,她仍需考虑。
    夜幕降临之时,苏绮低调地走,协议书放在了书架上——她过去钟意藏小说的方式,夹在那么一堆正经的书里。
    温谦良立在阳台前吹了许久的风,天阴,晚风好冷,他忽然有点想念维港月色。
    苏绮当晚于大床上独眠,噩梦连连,还偏偏醒不过来。
    舆楼常有咸湿顾客前来卜卦算命不假,最多对趁着天气热穿衣少时摸苏绮几下揩油,过过手瘾。时间一久,她已经懂得如何娴熟又体面地躲过。
    最最压垮人的却是:九姑把一切照收眼底,甚至还动了心思要她卖身赚钱。
    动心好像不够精准,毕竟她已经制造了既定事实。
    梦回那年夏天,九姑大清早出门给人做法事,午后她撑在舆楼的那张桌上打盹,直到胸前被一张油腻粗糙的掌袭击,对方仿佛在捏一团砧板上的死肉,疼得她立刻惊醒。
    大门敞开,小小一间铺面容不下唐允几位小弟,险些上演强奸案。
    受害者誓死反抗,全身上下有不计其数的青紫,行凶者边动手边骂,门口有人围观,无人出面。
    她今夜无限堕跌在这个场景中,永不休止。
    现实是阿昌去叫汤伯,汤伯执着巨大锅铲急匆匆赶来,救下苏绮。
    围观者只当是天气太热,色魔当众发情,无人知道其中具体细节,汤伯也不清楚。
    那时阿诗手头比苏绮宽裕得多,送走一位恩客过后,强拉着苏绮到诊所开药,钱自然也是她出。
    庙街灯火通明的夜晚,苏绮生涩地吸阿诗递过来的烟,听她讲话。
    她劝她不如大大方方出来卖,港英政府出台的规定,一楼一凤,绝对合法营生。
    苏绮呛到咳嗽不断,神色之中残留着惊怖,还有浓重的阴沉,不置可否。
    年尾,南街皆知舆楼九姑精神失常,次年由孝顺女送进九龙城区疗养院,不到一年去世。
    卧室门被无声打开,有人风尘仆仆而归,看她断断续续挣扎、叫出声音,却始终旁观,没有上前。
    梦境又猝然转场,压在身上施暴的人终于消失,时间的轴条向前拨动,她记得那是十七岁时读中学的自己,爹地妈咪与宝珊仍在,最好的年纪。
    可梦里没有他们,只有着靓衫的名门淑女。
    体育室旁的换衣间,苏宝珍偷听,又或许不算偷听,毕竟这几位名媛在公开场合也从不掩盖这些情绪。
    “Childe怎么可能与Pearl拍拖,你绝对看错。”
    “真的是Pearl啦,我在中环亲眼见到他们手拖手。”
    “Childe是温开麟爵士的唯一男孙,苏家配不上。”
    “她们家主动攀附温家啦,我听Daddy讲,她老豆早年都是亲自跑码头与人谈船路的,好辛苦。”
    “怪不得Uncle温纡尊降贵与苏家交好,借路用用而已咯。”
    “下周Party别邀请Pearl啦,她家里还有一位细妹,再盯上你阿弟怎么办?”
    “我阿弟眼光高,这种刚发迹的小门小户哪里配得上?”
    “不要这样讲,好歹也是船务大王,富到流油。”
    “家室不够,还要再修半世纪。”
    “要上课了,不要再讲。”
    ……
    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口,十七岁的苏宝珍,足够优秀到成为爹地妈咪口中骄傲,也足够美好到与同样非凡的Childe相配。
    却无法避免的被人审视出身,只因她算不上本港的蓝血贵族。
    Childe不知女士之间明里暗里的涌动,每一场酒会都邀请她做女伴,自然都被拒绝,他便独自前往——温家继承人不得不参与社交。
    她也算孤高自许,道不同不相为谋。除开那么两叁次禁不住温谦良百般恳请与祈求,此外再没有参加过任何属于他们那个阶层的舞会。
    后来她考入港大学习法律,终于摆脱所谓的贵族女中,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以及南山那幢小楼。
    趁爹地妈咪外出度假,她搪塞住宝珊,能够偷偷留宿一整晚。第二天吃到Childe亲手做的西式早餐,再不能更幸福。花生酱涂在对方的嘴角脸颊,打闹之间又吻在一起,浪漫到不真切。
    梦中没有一丝一毫美好的回忆,爹地妈咪度假返港有没有带手信、Childe送她回家时车里放的是张国荣哪首歌、宝珊是否又借机敲竹杠要礼物,一切都是未知。
    永远未知。
    梦里折磨着重复那些名媛单单打打,身体刚刚愈合,心灵又饱受重击。
    她还是砧板上的肉,放置太久已经风干,流出暗红色的血水,令人作呕的一地残局,支离破碎。
    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一遍又一遍响起,苏绮猛地睁开眼,被子外面的手臂冰凉,攥拳的掌心发汗,后背同样湿淋淋的,几缕发丝黏在额间。
    拿起话筒时,话筒也被汗水沾湿,触感很差。
    “谁?”苏绮问,声音写满恍惚感。
    “我。”是唐允。
    他又一次做了她黑暗中的灯塔,好奇怪的缘分。
    “什么事?”
    “没事不能打给你?”
    苏绮否定。
    唐允说:“你就当差佬查牌。”
    “我没有做违法勾当。”
    她听到他在笑,又听到车子行驶、车窗降下才有的风声,总以为唐允此时在香港。
    他说:“遵纪守法你讲话抖什么?”
    苏绮靠在床头抱住膝盖,“不要你管。”
    “发噩梦对不对?凌晨两点钟,我一通电话打过来救你,心里已经感动到哭泣。”
    苏绮顾左右而言他,“几时回香港?”
    唐允又在笑,她听得出车子已经停下,搞不清楚他为何深夜还在外面。
    “你总是这样,只有怕的时候才知道需要我,没良心又养不熟的狼崽。”
    她沉默,唐允继续说:“我现在在维港,你来见我?”
    苏绮只觉得瞬间浑身汗得更严重,迷糊中心惊肉跳。
    “……维港?”
    “逗你的,我在外滩。”
    “外滩?”
    “上海外滩。”
    又突然答她那个问题,“还要几天,你老实些。”
    刚刚的噩梦消耗她太多精力,眼下躺下蜷缩在被窝里,不顾满身黏腻的汗,听着唐允那头传来的江水绵延声,困意再度席卷。
    “我好困。”
    “那你睡。”
    不记得唐允几时收线,后半夜于阒静之中安眠,耳蜗始终回荡着那缕声音,想象得到波涛起伏,是她记忆中的维港。
    苏绮接连叁天与温谦良会面。
    第叁天的傍晚,温谦良亲自下厨,不太娴熟地完成一份惠灵顿牛排,苏绮食欲缺缺,讲不出口她好像已经没那么钟意这道菜。
    原来人都是在变的。
    饭后就在餐厅旁的调理台,苏绮准备签署那份公司转让协议书。
    她语气肯定:“Childe,我不打算走。”
    温谦良无奈地笑,放下酒杯,绅士地帮她把笔帽摘下,递过笔身。
    “不管你走不走,公司是要给你的,Daddy不知情,这些你可以放心。”
    苏绮落笔,生硬地写下“苏绮”二字,抬头看向温谦良的眼神复杂。
    “我从不忧心你会害我。”
    温谦良心头触动,凑近把她揽到怀里,轻吻苏绮额头。
    “温家收购苏家的一切,我都会送还给你,甚至连温家也要你我平分,我应承你,应承你这一切。”
    苏绮灵魂在颤抖,被他一寸一寸地从额头吻下去,留在眉心、眼角、鼻尖,再到脸颊。
    太温柔,将将触碰到她双唇时,苏绮下意识地做出细微躲避,温谦良没有细究,低声开口。
    “真的不走?”
    苏绮摇头。
    温谦良仍旧言说利弊,“唐家的手还伸不到美国,我一定能护你周全。”
    苏绮不语,温谦良抬起她下颌,好像放弃一样地叹了口气,随即轻而慢地覆上唇,苏绮闭目迎合。可心里装着事情一样,明明也是加速地跳,又全然不同,好像忧虑过度,无法专注。
    他的掌贴在她腰间,试探性地向里面延伸,苏绮的举动变得迟缓。
    “Pearl,今晚留下来?”
    ……
    车道边始终停着一辆车,低调到不起眼,几个钟头没有动过。
    唐允靠在后座闭目养神,一言不发,阿正盯着独幢公寓紧闭的大门,周围路灯都开始照明,越发焦灼。
    唐允忍不住伸腿,踹一脚驾驶位,坐在那乱动的人立刻僵硬,仿佛被点穴。
    “皇帝不急太监急。”
    阿正苦哈哈地笑,“允哥,你几时脾气变得这样好?哪位大师给你开灵药,分我几颗。”
    唐允缄默。
    阿正继续碎屑低语:“她不会跟温大少出卖你吧,我就说除夕夜的货好好的怎么会出事,现在叁爷跟温家关系搞僵,她问题好大。”
    “允哥……”
    唐允突然睁眼,好像刚刚在脑海里过了许多事情终于理清,打断阿正。
    “我走之前试过她两次,胆子小到像只鼠,你觉得她敢做什么?”
    第一次是他提前收到《星岛日报》要公布温氏丑闻,信息大喇喇地摆在桌面上,她一定看得到,但事实上并没有人给温谦良报信。
    第二次则是下楼取文件,文件袋的系绳他留了心思,苏绮拿上来后仍旧是原来的系法,她绝对没有打开过。
    阿正语气吞吐,还是讲出口:“她敢红杏出墙……”
    唐允冷笑,“我好期待。”
    “如果有幸被你言中,今夜我把你一起分尸,丢进魔鬼山陪他们两个。”
    阿正下意识躲远,再不敢多嘴一句。
    他看似很有把握,命令阿正开车,“走吧,回一趟弘隽。”
    夜晚,9点53分,秒针走过一半。
    开门声响,手腕短暂提起看过时间。
    苏绮进门后没立即开灯,神情还挂着思虑,脱掉鞋子。
    感觉到一缕冷风吹过来,略带烟味,她扭头看过去发现一扇窗户大开,踩着拖鞋准备关上。
    沙发里唐允沉声开口:“回来了?”
    苏绮整个人僵在原地,久久没动。
    *
    1.单单打打:讲话尖酸、含沙射影。
    2.差佬查牌:突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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