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家都有故事。鹿正康闲着没事就像打听小郑老师的过去,不过油头怪展现出守口如瓶的一面,或许就像他说的,小孩子别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现在鹿正康一天上两节美术课,这就算占了任务栏两个空位了,再有西语学习、体育锻炼也是每日必备,留出来只有一个空去尝试新事物。
    今天是2082年1月25日,腊月廿七,星期日,除夕将近。
    头几天,鹿正康的爹娘每天五封邮件嘘寒问暖,过一段时间后,一天两封邮件例行公事,直到今天早上,鹿正康终于绝望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自己被父母忘了。
    果真是喝了忘崽牛奶吗?
    反倒是小伙伴们每天雷打不动地发旅游图片来,吃喝玩乐,快乐无边。
    果然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
    谢谢各位老铁百忙之中不忘发视频敷衍我。
    昨晚泡脚的时候,鹿雪锋说要带他去捉麻雀。
    前天又下了一场雪,鹿正康其实更想窝在家吃火锅,或者要诗意些的话,去东南面一个宽阔的水产养殖湖里泛舟,小炭炉子烤个肉,烤个鱼之类的,再温一壶老酒……
    若再有一两个知心的好友能一同饮乐,畅谈人生二三事,唉,这样的日子该如何好,想必是无忧无虑的,冬天的暖阳会洒在湖面上,如镜鉴回光,四野平阔,微风拂袖,白雪如银砌玉刻,遍人间只一芥孤舟,舟上炉火似星粉,你我主客如镜里霜花,炊烟袅袅然高飞四五里,远方传来雀鸣。
    这是大人独享的乐趣,不要说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苦闷的,不,苦闷是永远的,在苦闷里找寻欢乐才是真实的。
    小孩儿确实只适合玩玩小游戏,跟着太爷爷布置陷阱捉麻雀,鹿正康本以为是那种拿棍棍儿支个箩筐,筐底下撒些玉米粒这样的简单操作,结果他低估了太爷爷的实力。
    这糟老头子说的打麻雀是用机器打,他自个儿改装了农用智械,又托一老哥们改装了操作系统,整出来一个杀伤力巨大的自瞄射钉枪机,别说是猎麻雀了,放战场上都能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了!
    鹿正康心里直哆嗦,他回想起鹿雪锋背后的纹身,话说他身为社信一级的边缘人士,为何能有这样丰富的知识储备?还是说,他是因为犯了事儿所以被限制了考核资格?
    鹿雪锋把射钉机放在破旧的农用皮卡上,招呼鹿正康上车。
    “太爷爷,你为什么没考出社信二级证呢?”
    “脏话说太多,不让过。文化课也不行,分数缺了点儿。”
    鹿正康挠头,社信二级其实就是大众普遍水平,现在只要是本科学历毕业就有资格拿到,只要电子档案上没有违信记录就行,很简单,但比起一级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说难听的,社信一级就是新时代的底层,连养老金都拿不着,各种社会福利也很缺,活着不成问题,吃饱穿暖无虞,可也就是这样了,匆匆百年一过,连个人身份都会被注销,到了彼时,与一抔黄土别无二致。
    有什么能证明他们真正活过呢?
    什么也没有。
    鹿正康不想太爷爷也落到这般境地。
    “太爷爷,你去把证考出来好不好?”
    “再说,再说。”
    皮卡发动,无话可说。鹿正康坐在副驾驶,扭头盯着鹿雪锋。
    老头眼角的皱皮耷拉着,从侧面看,他很无精打采。只有与他对视的人才能意识到鹿雪锋是多坚硬的一个人。
    说实话,鹿正康到现在都不觉得太爷爷是真心喜欢他这个重孙。
    给鹿正康夹菜的时候像客套,给鹿正康准备洗漱用品时也像客套,一切都在客套,他为了鹿正康取水方便,另在晒场接了一个水龙头,热水壶也永远是满的。
    他的一切亲近形为都不那么热切,因为不论他做什么,不论表情如何舒展,他的眼神总是直挺挺像长枪,寒光熠熠。
    这样的人,假如年轻时候真是混江湖的,一定会是个牌面的大哥吧?
    鹿雪锋被小孩儿的目光盯得有些不适,仿佛脸上有小虫来回爬。他咳嗽两声,扭动了一下,从座位旁的储物柜里摸出几袋小零食给鹿正康,“饿不饿?”
    鹿正康沉默了大概半秒,他也是意识到自己人微言轻,小屁孩的话哪会有大人认真对待的?
    他接过零食,大嚼起来,没头没脑,没有烦恼。
    看着射钉机枪突突突地就把麻雀打下来,鹿正康尽力想表现地快乐些,但他失败了。
    杀麻雀也不是为了吃,杀来作甚,体验杀生的快乐吗?
    对鹿雪锋来说,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鸟雀在田地里泛滥成灾,造成的减产还是很明显的。
    现在的农业管理中针对动物的处理是专门的一门学科,有的学派称要在农区建立完整生态链,还有的学派称要彻底抹去动物这一影响因素。
    老头没想那么多,他就是看卫星图的时候发现这片有鸟灾了,一直拖到今天才来处理。
    他不能接受减产,他所辖的农区产量不达标的话,是要吃处分的。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工作就是工作,对他来说,为工作而杀生是完全正常的,而且追求效率也是完全正确的。
    他把机器放好,再带着鹿正康往回开了一段路,启动机器,他们就坐在车里看着天上鸟群下起大雨。
    其实是有美感的,不能因为同理心而去否定那种暴力美学。
    鹿正康感到更多的不是怜悯,他只是很失望。他想看的其实就是那种拿根棍棍儿支起箩筐,棍子上栓一根长长的细线,攥在手里躲在角落,等麻雀啄米的时候一拉绳子,麻雀在筐里挣扎,把筐子顶得乱动……就这么简单。
    “开心吗?”
    “嗯。”
    鹿雪锋对这个回答不是很满意,于是又问,“晚上想吃啥?”
    “都行。”
    “不高兴了?”
    鹿正康抬头与太爷爷四目相对,老头的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哪怕语气很关怀,这样的反差叫他感到有些脊背发寒。
    “没有不高兴,就是无聊了。”
    “那咱们回家,明天带你去钓鱼啊?”
    “明天妈妈说要来。”
    皮卡里彻底寂静下来。
    鹿雪锋无所适从地摸着方向盘,半晌才说出一个,“哦。”
    “我们一起过除夕,好不好?”
    老头望向车头前面的方向,透过积灰的挡风玻璃,他能看见鸟雀还在落下,射钉枪机的响动就像敲梆子,乒乒乓乓,他这时候意识到,这样的场景好像是不适合给小孩儿看的。
    终究是迟钝了。
    “好,一起过个年,叫你爸爸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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