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和咸腥的海,夜晚的气温在骤降,男人觉得混身湿冷,这是北半球的夏季,北大西洋暖流穿过带来赤道温暖的海水,可海上的水手们却只有苦寒作陪。
    那对男女仍旧喋喋不休,舢板船在起伏的浪里缓慢得前行,船头高高翘起,又轻轻跌落,海的潮涛给船上的人一个至大的摇篮与无止的梦境,一切都朦在浓密的黑暗里,船头吊起的煤油灯甩荡个不停,布克·德威特凝视煤油灯,也眺望海雾深处隐约可见一个宏伟轮廓的肥胖灯塔。
    他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不见海岸与陆地的影子,左右盼望,也没瞧见任何一条船只。
    只有他们的舢板船静谧地航行在嘈杂的雨夜。目的地清楚可见,来路和偏僻的小径却消失在黑暗深处,留给他的只有一个选择,布克的心中被困惑和焦虑填满。
    时间缓慢流逝,布克不知道自己在船上过了多久,他的手脚已经完全麻木,这时候浓厚的云层隐约泛出光芒,天要亮了。
    “请问!还要多久才能到?”
    坐在前面隔板上的穿雨衣的女人转身递过来一只单薄的木头盒子。盒子正面的黄铜铭牌上刻着如下字样:此物为布克·德威特所有,第七期兵团,伤膝河
    布克·德威特先生对这个盒子没什么印象,但它看着的确是一件有年头的物品了。打开锁扣,把盒盖拉起,盖子内壁贴着两张纸片,一张瞧着是藏宝图的谜题,一张是哥伦比亚纪念岛的明信片。盒子里的内容物很简单,一支毛瑟c96手枪,一张命名为伊丽莎白的女孩相片,一枚钥匙,一些钱币,以及印刷有纽约的坐标的卡片。
    “我不明白。”布克把女孩照片翻转过来,背面写着: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纽约,“这个女孩是谁?”他提起自带的煤油灯,仔细观察黑白照片里的女孩,这是一张侧身照,看起来不像是得到允许后端正的照片,她看着有十来岁,女学生的服装,系着蝴蝶形发带,侧脸姣好,体态匀称,似乎是一个身材健康的女孩。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男人在抱怨自己出苦力,女人则兴致勃勃地与他拌嘴争吵,他们乐在其中,而灯塔码头近在眼前了。
    直到布克稀里糊涂上了岸,他都不知道自己所来何事,那两个奇怪的人划着船离开了。
    天光晦暗不明,但太阳的确已经升起。此时的德威特先生心里只剩下惆怅,他站在冷风冷雨的老旧码头上。
    奇怪的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填充了布克焦虑而恐惧的内心,此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来意,可当他再次观察女孩的相片时,他就对自己的任务毫无疑惑了。
    找到这个女孩,把她带回纽约……布克先生心想着:我的财富足够养这样一个女孩,这样很好,一切都完美了,只要得到这个女孩。
    有时候,人到中年也可以当一回救公主的王子。布克是一个体面的人,他可以彬彬有礼,希望前方的路能对他这样幸运的窃贼网开一面。
    沿着码头走,就到了灯塔,灯塔伫立在凄惨而狭小的礁石岛上,这里没有多余的建筑,骇浪冲刷,他不舍地提着煤油灯,捧着盒子,慢吞吞行进在嘎吱作响的码头木板上。码头路灯暗淡的灯下,礁石滩头搁浅的渔夫小船在水亮的石壁上投下沉默的短影。
    这里不论如何都不像是可以供人生活的样子,布克猜测那位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或许在灯塔里充当一名管理员。她看起来不像是那样坚强的人。而灯塔的看守者往往是年老的独身男性,他们身上沉重、苦闷的气质与礁石一样——布克拾阶而上,在大门处仰视上方,塔顶的菲涅尔透镜朝凄惨的大气投射冷白的光。
    云这么厚,或许这次大雨会演变为雷雨。灯塔森冷的光柱一遍遍扫过压抑沉闷而潮湿的大气,远方的陆地在这样一个愁苦的清晨始终不见踪影,海雾极大,虽说天色在不断明亮起来,可布克只觉得海面越来越逼仄,四面都要消失里,海上漂浮的信标渐次隐没在雾气深处。终于,在他如此沉思半小时之后,天上打了第一道霹雳。
    电光在远处闪烁,雷声滚滚而来,转身眺望,在骇浪的褶皱上,白色细腻的沫子被雷光映得刺眼。布克咕哝一声,终于推开了灯塔的大门。他有注意到大门贴着的沾血的纸条,上面写着“德威特——把那个女孩交给我们,你的债务就一笔勾销,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富有的布克先生不知道自己欠过谁的债务,欠他钱的人倒是有许多,他也从不用这样可怕的威胁方式——沾血的字条——去恐吓欠债人。他的财富允许自己大度,但明显的是,写下这张字条的人并不如他这般好心。
    进门之后,灯塔一层的中心承重柱上贴着告示牌:吾欲洗净汝之罪恶。
    牌子下的桌面上放着盥洗盆和一摞叠好的白毛巾。
    泛信的布克先生对这样的场景欲言又止,他环顾周围,一层大厅堆放着木桶、缆绳和捕鱼笼,这座灯塔的管理者似乎还是一位专业渔民。
    二楼有唱片机的声响。
    他仔细观察后,又顺着铁楼梯——楼梯入口也挂着告示牌,上书:吾将带领你离开所多玛(罪恶之地)——上到二层,这里是灯塔管理员的私人空间,卧室、书房、厨房、起居室都挤在这里,所有家具堆在墙边。
    这里凌乱不堪,似乎发生过一次入室抢劫,敏感的侦探布克先生嗅着空气里不安的氛围。他对这样一个雷雨天,满是宗教意味的灯塔充满戒备,现在他有些疑心这里的管理员是否发了疯,或者那人就是一位邪教徒。
    墙上挂着美国地图,还有钉子与红系带练成一圈的行程路线,从西南的亚利桑那州到东北的缅因州,布克对这份地图充满探询的意思,地图上钉着便签条:做好准备,他已经在路上了,你必须阻止他——c。署名者只留下一个字母,但整张纸条的字迹却让布克觉得熟悉,至少与伊丽莎白照片背后的字迹相像。
    二楼通向三楼的阶梯口同样有一张告示牌:吾将带领汝往应许之地。
    灯塔里发生过搏斗,或许还死了人,倾倒的桌子上血迹斑斑,楼梯的墙上有血手印。一路到第三层,这里本应该是工具间和晾晒间,不过却变成了刑讯室和审判所,布克有注意到地上大片的血迹,玻璃上撞击造成的裂纹,已经最显眼的,灯光下被蒙住头,绑在椅子上的尸体。
    死者是一位男性,工人打扮,穿着灰色针织毛衣,套着橄榄绿的背带下水裤,脚下是一双棕色源头皮鞋。他应该就是灯塔的管理者了。生前毫无疑问遭受过虐待和拷问,死因是额头遭到枪击,他被套上袋子后凶手才开了枪,并且死者的胸前钉着一张血字纸条:“不要让我们失望。”
    布克觉得十分寒冷了。灯塔里的谋杀似乎是一场表演,而观众就是布克先生,他觉得诧异,同时更加惴惴不安,未知的敌人在暗处观察他,而自己对他们一无所知,或许是一群邪教徒,或许是一群装成邪教徒的人贩子。不论如何,布克已经不打算将女孩交给所谓的“我们”,他不欠什么债务,他想要的是……布克忘记自己的来意,但他还有美好的愿望。
    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口,依然是一张告示:吾将汝置于新伊甸之土壤。
    写下这些话的人,绝对是宗教疯子,自以为是弥赛亚的狂人。然而正是这样的狂人,最是能招来愚昧的信徒,布克对他们从来敬而远之,绝不愿同这一类危险的祸源打交道。
    四层或许是灯塔控制室,舱门紧闭,无法开启,他继续向上就到了顶层,菲涅尔透镜在玻璃舱后静谧地旋转,炽热的光让这里水汽腾腾。当灯头转过来时,布克及时地背过身去,以免被强光烧瞎双眼。
    灯塔已没有多余的空间可供探索了,而安置着菲涅尔透镜的玻璃舱似乎就是目的地,大门用了密码锁,而密码在先前女人交给布克的木盒里。卷轴一次,钥匙两次,长剑两次,这图案对应密码锁上的铃铛,按顺序敲击即可。
    布克怀着忐忑而期盼的心情敲击铃铛,随即,巨大的汽笛声从塔内传来,云后投下红色的灯光,如天国的照影,云层、大海、大气,布克惊奇地观瞧,在宏大的笛声里,世界变得惨烈的红。笛声有规律地响动,天穹上鲜红色的灯光随着低沉汽笛的节律明暗。
    仿佛末日来临。正如末日来临。
    布克有种搞砸一切的荒诞的想法。一个人是不应该仅仅通过解开灯塔谜题就导致世界毁灭的,而眼前发生的异变,或许也可以用人类工业的手段做到,只是——当如奇迹一般。
    菲涅尔透镜升起,玻璃舱的大门开启,房间的机械地板下抬出一张看着就十分舒适的红色蒙皮靠椅。
    心中涌现的强烈的仪式感在指引布克,他其实也发现自己没得选。只好坐上靠背椅。
    的确很柔软舒适。有扶手,有踏脚板。
    唯一的问题是,这椅子把布克的手脚都锁住了。
    突遭意外,此刻他还一言不发,保持着自己的体面。房间广播里传出倒计时,一个干硬失真的女人声音提醒道:朝圣者,准备好,那些东西是为保障您的安全。
    椅子在旋转。布克头晕目眩。
    灯塔顶上根本藏着一艘飞船,四周升起的舱壁合拢,就像花苞闭合,一转眼布克如今在一艘飞行器里面了,舱底翻倒,就像倒垃圾一样把他的煤油灯和毛瑟枪巅了出去,他可以清楚看到飞行器下方的四个发射器喷口,假如这里站了第二个人,那绝对会落入炽热的喷口焰里。这艘飞船荷载一人。
    随着倒计时结束,舱底合拢,火箭引擎发动,布克·德威特被猛地发射了出去。
    透过舷窗,布克目睹外面的景象——飞速拔高,使得海平面急速倒退,天空越来越近,云层越来越进,他甚至可见雷霆在头顶不远处闪烁。
    加速度带来的强压和恐怖的末日气氛终于到了顶点。
    体面的布克先生发声尖叫起来,像个娘们。
    “高度五千英尺……一万英尺……一万五千英尺……两万英尺”
    娘们布克望着窗外的云,窗上自己倒影,脸色比云还白,他大叫着,挣扎不休。
    飞行器猛地冲破云层。
    一刹那,阳光朗照。
    世界通透而明亮了。
    圣洁的太阳,沉静而温婉的大气,还有漂浮在空中的,漂浮在云上的,明媚的人类城市。
    “哈利路亚。”女人如是说。
    欢迎来到哥伦比亚,浮空城市,上帝应许之地,新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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