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淮的担忧没有错,无问的看法也没毛病,但这都说明眼下的情况不大妙。
    进入镇神之地第七天,队伍人数已多至百人,之前苏清淮还能把握住方向,加入的人一多,其中又不乏身份地位不逊色于她、修为也能与之平分秋色的人,想要做出什么决定就没那么简单了。
    苏清淮并不擅长与人争执,也明白在这种情况下通力合作是正常的,各怀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只能忍耐。
    无问却始终都是笑呵呵的,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队伍的性质已经不纯粹了。
    好在,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比如大家交流一番之后,便拼凑出了这片血色之地大部分区域的地图。
    出身太玄府、擅长阵法的修士在研究过地图之后便道:“此间格局有阵法痕迹,布阵手法极为精妙,前所未见,我难以寻出其脉络,只能大致推断——阵眼应在这个方向。”
    闻言,一位修士下意识道:“难道我们要去阵眼处?不可,道友你也说此阵不同寻常,阵眼处威力只会比其他地方更恐怖,我们贸然闯入,恐怕非但寻不到出路,反而会遭逢大难。”
    “但若不去阵眼处一探究竟,没头苍蝇似的乱逛,就能找到出路了?”
    ……
    眼见着又要吵起来了,苏清淮忙出身打断,她提出了一个令所有人细思极恐的问题:“……说来,我们之中似乎没有一个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争吵声、私语声戛然而止。
    “……也许,是那里的道友已经发现了阵眼,去看看阵眼的情况了?”一位修士声音干涩地说道。
    但这说法并不能站得住脚,就如之前的争论一样,许多修士在发现阵眼或有异象之地时,不会没逼数地撞上去,而是要么躲在一边等其他人探路,要么找一些同伴一同前往探索。
    现在一个从那个方向来的都没有,这很明显不太正常。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看看情况。”一位绝尘山弟子果断道,“若那个方向真有什么东西,我们因忌惮而远远避开,就能确保安全了么?不一定。即便为了心安,也得去看看。”
    许多修士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毕竟大小都是个天骄,怂一下可以理解,一直怂就太没冲劲了。
    事情就这么确定下来,队伍改变了方向,朝着可能是阵眼所在之地而去。
    苏清淮对此没有意见,但那股不祥之感却始终挥之不去。
    “不必太过担心。”无问轻描淡写,“事已至此,即便有危险,也要迎难而上。”
    “……你说得对。”
    ·
    镇神之地中央孤峰。
    白衣真神一边默默积蓄着力量,一边逐渐梳理自己的记忆,想要找回那些模糊在漫长岁月中的点点滴滴。
    但可惜,收效甚微。
    封印松动之后,神灵的本能让白衣真神清楚,这种情况是不正常的,祂本不该如此——应该还是封印作祟。
    一阵脚步声突兀地响起,在这片方寸之地,不啻于惊雷。
    白衣真神微微一怔,睁开了血色的双眸,便见一个雌雄莫辨的少年站在他身前,他神色淡淡,仿佛万事万物皆不能让他有丝毫动容。
    刹那间,一块记忆碎片猛然亮起,在那段记忆中,祂也看见了这个少年。
    少年站在高台之上,衣袂飘飘似随时都将羽化登仙;而祂被锁链捆在一根黑色圆柱之上,漫天雷霆轰然劈落,似乎要将祂置之死地。
    少年就那样看着,直到一个人走了过来……
    记忆戛然而止,白衣真神发现自己想不起来那个人的脸,但莫名地,祂并不如厌恶眼前这少年一样厌恶对方。
    “是……你。”
    许久不曾开口,白衣真神说话时不免艰涩,但这不妨碍祂将心中的愤怒与不满准确地传达出去。
    这个人可能就是封印祂的主谋!
    “是我。”少年眼中映着这位落魄神灵因仇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平淡的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你该离开了。”
    “离开?!”
    白衣真神只觉得可笑极了,离开,去哪儿?
    祂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连眼前之人是谁也认不出来,现在对方却说祂该离开了,这个“该”字从何而来,他又为何要经历这一场漫长的折磨?
    “你是谁?!”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我是谁,你以后会知道的——不过,你可能并不会想知道。”
    白衣真神看他一眼都嫌恶心,这故弄玄虚的语气更是令人恼火。
    怒火上头,他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抓住对方,但未曾完全解除的封印仍是一重枷锁,让他根本无法随心所欲。
    “你还没疯……又是他!”
    少年正要说什么,忽然看向他来时的那条路,一道气息正在接近。
    “时间不多了……”
    少年自言自语,旋即伸出一根手指点在白衣真神眉心,语气严厉而庄重,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无法反抗。”
    白衣真神那满含怒火的眼神渐渐变得迷惑、懵懂,一如他刚刚从无尽的沉睡之中苏醒时。
    做完这些之后,少年的身影渐渐淡去,恰在此时,入口之处出现一道人影——正是穆尧卿。
    镇神令牌悬在他腰侧,这也是他能来到此地的原因。
    对上白衣真神那双迷茫的眼,穆尧卿眉头不经意地微微蹙起,一丝不太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利用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感觉真是不太好。
    但这一丝愧疚转眼便消散不见,众生皆苦,谁也没资格怜悯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是,即便有报应,那又如何呢?!
    穆尧卿取下镇神令牌,刺破指尖,在令牌上画了一个符号,之后又撩起白衣真神长而凌乱的黑发,在他眉心画了一个相同的符号。
    “嗯?”
    穆尧卿微微一愣,刻印的过程十分顺利,但他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个落魄的大能的魂魄——他似乎并没有成为他的奴仆,更不能为他所用。
    “怎么会……”
    事情出乎了穆尧卿的意料,他一时间无法判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这个奴役魂印效果不够好?”
    穆尧卿又试了其他奴役魂印,但一连数次,情况也没有丝毫改变。
    明明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却隐隐已有让他功亏一篑之兆,若非他心态稳定,此时恐怕都要疯了。
    “一定有什么我没发现的地方。”
    穆尧卿沉思起来。
    他并没有发现,他每刻印一次奴役魂印,白衣神灵的血瞳就更深一分,似是被一遍又一遍地染上鲜血,随时都可能魔化。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不知道什么鬼的东西。
    可是……他就一定只能这样么?他就真的无法反抗么?
    白衣神灵再度失去了记忆,但本能却已前所未有地强烈,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穆尧卿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恶意,求生自保的本能让他毫不犹豫地将对方划入敌人行列。
    对待敌人,用什么办法都不过分。
    偏偏穆尧卿为了达成目的,还几次不知死活地让他与镇神令牌产生联系……
    外面的世界,那座巍峨屹立于镇神之地无数岁月的孤峰轻轻震颤,细小的碎石从陡峭山道上滚落,或半道便停下,或直接滚落到平原之上,或跌入细长裂缝下的深渊……
    一直守护在孤峰附近的看不见的生灵原本还在窃窃私语,此时俱都呆住了。
    它们是对镇神封印最为了解的人,就比如现在……封印正在快速崩裂!
    那位真神要破开封印了!
    孤峰下的狭小空间,沉思良久的穆尧卿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眉头渐渐舒展。
    他看向低垂着头的白衣真神,从袖中取出了一根极细的银白丝线。
    穆尧卿还没有做什么,垂首不语的白衣真神突然抬起头来,神色冰冷地看向他手中的那根银白丝线,瞳孔猛地一缩!
    凡人、修士乃至真神的记忆都能被抹去,但某些根植于灵魂深处的悸动,是即便岁月侵蚀、轮回消磨也无法磨灭的!
    这根银白丝线,似乎就是触动白衣真神藏得最深的那根心弦的东西……
    穆尧卿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然不知道这根银白丝线的来历,却知道它的力量,正合在此时使用……但这个本该被镇压的残神为何会忽然这么大反应?
    危机感如潮水般涌来,冥冥之中,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接下来的事情,恐将远远超出主上的预料……
    白衣真神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双眸赤红如血,穆尧卿与之对视一眼,似乎看见了一片滔天血海。
    源自灵魂的战栗让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一切想法,立刻便要逃走——但他根本做不到,恐怖的威压席卷而来,他仿佛成了白衣真神的对照组,祂艰难站起,而他的脊背正在被一点点压弯……
    及地的黑色长发,千万年后依旧洁白无瑕的衣裳,都在短短时间内染上了血色,这位即便被封印镇压无数岁月也始终坚持着本心不曾动摇的神灵,在这一刻迅速堕落——他的怨恨与怒火,无法再继续压抑!
    “砰!”
    穆尧卿再难维持住那精心培养多年才养出的完美伪装,他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浑身上下的骨骼都在痛苦呻吟,既渴望重压消失,又渴望干脆一死了之。
    死?不!
    没有谁想死,不择手段之人的求生欲只会更加强烈,即便便对一位神祗的怒火,穆尧卿也不可能就这么认命等死——
    他必须逃出去!
    ·
    又经过数日的跋涉,苏清淮的队伍靠近了镇神之地中央,甚至远远能看见那座巍峨高峰。
    “就是那里!”那位太玄府弟子笃定道,“你们看此处地形地势,无不符合布阵十要,这是一处天生的绝佳布阵之地,没有哪个阵法师会不将阵眼设在此地!”
    其实不用他多说,看见那座孤峰的人都能看出来,同时他们还感到威严、恐怖、惊惧、战栗……
    “我们真的要去吗?”有人为这威势所慑,心惊胆战,“不……不会吧?那里肯定有特别恐怖的东西!万一我们过去,触动了什么……”
    没人会觉得他胆小如鼠,绝大多数人都受到了影响,便是头再铁的人也无法如之前一样果断地说一定要去。
    沉默蔓延。
    在队伍的不远处,两天前悄无声息地盯上了这支队伍的宣如昇默默观察着那座孤峰,他的感觉与那些修士不太一样,威严恐怖是有的,但也就类似于面对比自己境界更高的修士时的感觉,惊惧和战栗倒是没有——他好歹也是个天骄呢!
    正因此,再看那支队伍时,宣如昇眼中难免带上了几分鄙视。
    这些大宗大派都培养的什么弟子啊,还天骄呢,来个威压就给跪了,甚至接近都不敢!太怂了!
    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可能是他误会了,有问题的不是他们,而是他——可能是因为他融合了玄明剑的剑道碎片,对高阶威压有一定的抵抗力吧。
    宣如昇想想还是按兵不动。
    能让融合了玄明剑剑道碎片的他都仍旧感到恐怖,里面的东西他很难对付,还是先让这些人上去扛一阵子吧。
    在宣如昇想着螳螂捕蝉的时候,离他不远的的地方,还有一只黄雀在等着他。
    经过数日追踪,灵隽早就已经跟在了宣如昇身后,也摸清楚了他的打算。
    灵隽最初打着一见面就做掉宣如昇的主意,就和第一次见龙应云便夺回剑道感悟一样,但等她真追上宣如昇,准备下手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情况和龙应云有一点点不同。
    龙应云偷她的剑道感悟靠的是前期献血、后期血祭,这种手段相对而言还算比较温柔;这个宣如昇就坑爹得多,他似乎是……直接剥了剑道碎片,还将之炼化了!
    简单来说,龙应云其实是把他奉献给了玄明剑,而宣如昇是实打实地薅玄明剑羊毛、拆玄明剑地基。
    要收回被宣如昇偷走的剑道感悟,那就有点麻烦,不可能虎躯一震,对方立跪,得先打服了他,虐残了他,让他毫无反抗之力或干脆陨落,再来剥离。
    而这就必须消耗一定的时间,宣如昇若有心完全能给冥神教主留下点信息,这不符合灵隽低调发展的打算——所以她准备借用这鬼地方的危险,再暗中偷袭,一击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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