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安至今就谢尚这一个儿子,一向疼惜的紧。
    他看谢尚吐得厉害,心中担忧,吩咐道:“谢福,你现去我房给尚哥儿收拾间卧房出来。收拾好了就来接人,今儿就把尚哥儿接到我那里去!”
    云氏闻言一怔,但想起谢子安房门禁森严,平素即便是她也不得进,便点头道:“还是大爷想得周全,大爷房清静,倒是适合尚哥儿养病!”
    谢子安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他爷这儿虽然看似清静,但暗地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连带的谢尚这屋有点啥动静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云氏那院虽说门户也紧,但她那里丫头媳妇太多,没准又招得儿子见景生情,雪上加霜。所以还是他那个伺候人里只有童小厮的院最清静。
    看谢福赶骡车载走了儿子,云氏叫了卫氏过去说话。
    “卫礼家的,”云氏问道:“文茵怎么样了?”
    卫氏自看到谢子安接走谢尚时没带一个伺候的人,甚至连她这个奶娘都提都没提,心中不免惴惴。现听得云氏问起女儿赶紧答应道:“托大奶奶的福,文茵没有大碍。”
    “没事就好!”云氏点点头道:“刚大爷接走了尚儿,你这几天得闲倒是多劝慰劝慰她。”
    “文茵跟着尚儿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当知道尚儿的脾性——他坏心是一准没有的,只这性子上来了,难免就有些荒唐。今儿的事儿,你让文茵也别太放在心上!”
    “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文茵是个明白孩子——尚儿胡闹,她从来都只有跟着劝的。这些年她的好处,我都记着呢!”
    听到云氏的温言慰藉,卫氏心中稍安,当下自是连连推辞道:“不敢!不会!大奶奶放心……”
    抚慰好卫氏这个左膀右臂,云氏方才说道:“这几日尚儿不在,他这院你和文茵得替他守好了。”
    卫氏点头表示明白。
    回到明霞院,陶氏来问晚饭,云氏摇头道:“你让厨房预备点粥吧!”
    “对了,你拿两样我年轻时的首饰给文茵送去!”
    一会儿陶氏拿了首饰匣子来给云氏过目。云氏瞧里面只两对金玉耳环和两个金玉戒指便即说道:“再加两根珠钗倒也罢了!”
    陶氏依言又加了两根珠钗后方才使小丫头春花跑腿给送去。
    陶氏打发走春花后回来看到云氏撑肘扶额一副疲惫的样子便走近来劝慰道:“大奶奶,尚!
    尚哥儿吉人自有天相……”
    “不是,”云氏摇头叹息道:“我是在想往后这文茵要如何安排?”
    陶氏闻言一惊,然后便听云氏说道:“今儿大爷接走尚儿固然是因为他院确实清静,但也有让我把人打发走以免尚儿触景生情的意思!”
    “不然他把尚儿送到我这院就好,又何必要接去他的房?”
    陶氏默然立了好一刻,方才想明白云氏的言下之意,随即就为文茵提了心——阖府里原就数尚哥儿院子里的活计最清闲省心容易出头,但现在大爷既发了话,那文茵一准就不能再留在尚哥儿院子里了,而且听云氏的口气似乎明霞院也不能留,如此文茵还能再去哪里?
    “陶保家的,你家去告诉陶保,让他去问问卫礼,只要他愿意,我就把他一家全放出去!”
    “如此文茵也能被人聘去做正头夫妻!”
    还籍为民原该是主人与奴仆最大的恩典。但陶保家的听后却并无一丝喜意——奴仆做到她和卫氏这个份上,日常的衣食住行已比城里一般的地主还强。
    比如现在正值夏天,城里能用的上冰的人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她和卫氏两家沾近身伺候主子的光,日常都有冰可用。
    现大奶奶把卫氏一家放出去,天大的恩典也不过是给两三百两的安家银子——这搁城里不过是个中等人家的家私,而往后一家人的衣食住行,孩子的男婚女嫁却全得靠自己来操心。
    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背靠大树好乘凉”,陶氏想:她们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管事生活过惯了,又哪里再受得了那种每天一睁眼就要为嘴忙的平民日子?
    陶保和卫礼两家虽说异性,但两家人结交多年,感情处得比一般人家的亲兄弟亲妯娌还好。
    现陶保家的眼见自己的老姐妹一家无辜遭殃自不免心中着急,相帮着求情。
    “大奶奶,”陶保家的小心揣度道:“小人这就家去让男人去问。但有一样,小人不敢欺瞒大奶奶。似卫礼和小人男人这样的家生子,生来就是伺候主子们的奴才命——这辈子除了服侍主子,其他真是啥都不能。所以即便大奶奶恩典有意放卫礼一家,只怕他和他媳妇为了一家子生计还是要来求大奶奶容情收留,赏他们口饭吃!”
    “先去问问吧!”云氏道:“不然留下来,似卫礼和他两个儿子倒是好说,可以替我继续管着嫁妆铺子和田庄,但卫礼家的和文茵便只能家去!”
    “卫礼和他媳妇的衷心我都知道!
    道,文茵也勤恳伺候尚儿几年。她原是我替尚儿看好的人,但奈何她命理和尚儿的媳妇犯冲,我这也是无可奈何。”
    “啊?”陶氏听愣住了。
    “唉——”云氏揉着额角叹息:“我也是刚想起来了。”
    “文茵进来时就是小脚。先她伺候尚儿几年,尚儿都没拿这个说事。结果今天尚儿不过去了李家一趟,家来就闹出这样的古怪。”
    “然后我就想起来了,这文茵今年十三岁,而李家那位姑娘七岁,两人年龄正差了六岁,可不就是六冲吗?”
    闻言陶保家的便知文茵这生确是再没有亲近大少爷的可能。
    即便今儿大奶奶不遣出文茵,陶氏暗想:但等婚事说成,管家谢福也一准地会拿了新房上下一应人等的八字送去城隍庙请道士演算——文茵的八字既和那李家姑娘六冲,到时也一准的会被遣散归家。
    想到今天的一切都为那李红枣所起,陶氏心中一动,试探问道:“大奶奶,今儿尚哥儿去了李家,这桩婚事可有再要交待洪媒婆的地方?”
    “先且等等吧!”云氏烦躁道:“等尚哥儿身子好了再说!”
    尚儿的这桩婚事,云氏无力地想:现今看来尚儿自身却是颇为愿意——不然今儿尚儿不会想到送西瓜去哄李家那个红枣答应婚事。
    这些年她每年归省,尚儿可从没主动提出要给她哥家的云敏单独送点啥!
    先前她只以为儿子还小,不懂男女之事,但今儿看他送西瓜计较个数,便知她先前想岔了——她儿子心里其实是极有主意的,先前只是没显露出来罢了!
    搬挪到谢子安的房,谢尚的呕吐果然减轻了——谢福搁他的床头搁了不少故事话本。谢尚随手翻着翻着就翻出了神,然后就不再吐了。
    看谢尚喝下温开水后足有半个时辰没吐,谢子安心疼儿子便让厨房煮了奶茶来给谢尚吃。
    谢尚喜欢喝奶茶,当下咕嘟咕嘟整喝了一大碗,然后也没有吐。
    至此谢子安便觉放了心——觉得这事儿差不多过去了。
    晚饭时分,谢尚和谢子安一处吃晚饭。开始谢尚也吃得很好——即便有谢子安拦着也还是吃下了一整只卤鹌鹑。
    眼见谢尚吃饭有胃口,谢子安也是颇为高兴,便吩咐谢福赏厨子。
    结果不想这话音还没落呢,对面吃完鹌鹑端碗喝粥的谢尚却侧身弯腰把刚吃的卤鹌鹑又给吐了出来。
    “尚儿,现又怎么了?”谢子安不顾!
    肮脏上前扶住了儿子。
    “这个粥,”谢尚一边对着谢福紧急搬来的痰盂吐一边恶心道:“粘糊糊的,太恶心了!”
    粥本来就是要煮得粘和才好。但奈何谢子安是个洁癖,他听得谢尚如此无理取闹地一句话,也不知联想到了啥,竟也跟着犯起了恶心,然后和谢尚一样吐了出来……
    正扶着谢尚的谢福……
    翻江倒海,好不容易吐完晚饭刚吃下去的红梗米粥,谢子安喘着气吩咐:“谢福,这几天,快别煮粥了。米饭也让厨房煮得硬生一点,别把米都煮得粘成一块,看着就恶心!”
    谢福……
    得了谢子安的吩咐,谢福安排次日,也就是六月十三日的早饭,就规避了一切跟粘、糊口感相关的饭食——早饭主食直接就是煮得粒粒分明的粳米干饭。
    因为米饭太干,谢福便想着谢子安和谢尚的一贯喜好让厨房给加了一锅野鸡汤。
    连吐了两顿饭,早起谢尚便饿得跟匹狼似的两眼泛绿,一看到饭桌上的野鸡汤便嗷嗷叫着要吃鸡腿。
    谢福闻言赶紧上前拿了筷子帮忙拆鸡腿。
    由古至今,厨子烧野鸡汤都是整鸡下锅。谢福把鸡从汤碗里捞出来放到盘子里正要拆,结果就看到刚刚还闹着要吃鸡的大少爷又弯腰吐了。
    见状谢福赶紧丢下筷子去拿痰盂,谢子安则扶住谢尚问道:“尚儿,你这又是咋……”
    思及昨日的教训,谢子安刚想改口说“你别说”,谢尚已经痛苦说道:“爹,你赶紧地让人剁了这鸡爪子,看着简直和……”
    再一次地谢子安为谢尚说得犯起了恶心,但他毕竟是成年人了,而且本身又通一点医理,便赶紧地拿手掐住了自己的内关穴,然后又叫谢福去掐谢尚的内关穴——总之又是一番人仰马翻。
    如此闹了几顿,谢福终于排出了不招谢尚反胃的菜谱,而谢尚和谢子安吐啊吐啊的也终于摸到了点快速止吐的简单窍门——至此,谢子安父子的日子方才算是消停下来。
    足过了一天吃饭不再吐的好日子,谢尚方才问谢子安:“爹,女人为啥都要裹脚?女人裹脚的意义什么?”
    谢子安……
    谢子安早听谢福说过当日的事——知道“意义”两个字是红枣说的。
    “意义”这个词原出自《谷梁传》“殆其往而喜其反,此致君之意义也”这句。意思是“人或者物的思想和道理”。
    “意义”是个很罕见的词——家常,连谢!谢子安都不用。
    先因为谢尚吐啊吐的事,谢子安并没仔细琢磨这件事,但现今听到谢尚如此说,谢子安便禁不住琢磨红枣是如何知道“意义”这个词的——难不成真是前世的智慧?
    足思了好一刻,谢子安方才反问儿子:“尚儿,你以为呢?”
    “我?”谢尚答道:“先前我以为这妇人裹脚和她们戴头面一样,都是‘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
    “但现今我忽然觉得我好像理解得不大对。这小脚一点也不好看不说,还特别让人恶心。让我一想起来就呃……”
    感觉到胃里的翻腾,谢尚赶紧地拿手指掐住了自己手腕上的内关穴——他爹仿着郎中扎针的法子自掐内关穴止吐亲身确证是有效的。
    谢子安见状自然也伸手帮他揉另一只手的内关穴。
    忍过这阵恶心,谢尚看谢子安垂着眼睛专注地替他掐揉,便大胆问道:“爹,你觉得小脚好看吗?”
    谢子安……
    谢子安当然不觉得小脚好看,事实上他更喜欢“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大脚,但这种闺房隐秘,谢子安实在没必要告诉还为未成年的儿子。
    “尚儿,”谢子安叹息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这裹脚之风源自何人何时,虽说没有定论,但都不外乎是‘上有所好下必甚之’。”
    “现士族女子裹脚,平民女子效仿已成民风习俗。现实里好看不好看,已没人在意!”
    闻言谢尚默了一刻,然后问道:“爹,那红枣不裹脚可以吗?”
    “嗯?”谢子安愣住,下意识地问道:“为啥?”
    “《礼》说‘夫妻一体’,爹,我不希望和我一体的媳妇跟野鸡精似的长了两个鸡爪子!”
    “野鸡精?”
    “对,野鸡精!”谢尚道:“爹,这两日,我在你房翻到一本话本里面说这裹脚是从妲己开始。”
    “那妲己是个野鸡精,一双鸡爪子藏不住,只能拿布缠裹起来。那纣王昏庸却以为好看,然后下旨让天下女子裹脚。至此民间方才有了女子裹脚的习俗……”
    经谢尚这么一说,谢子安也想起来了——这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在谢尚这个年岁淘澄来的话本。
    当时他奶还在,平素里最喜欢听他念这个野鸡精才裹脚,裹脚女人都有一双鸡脚的故事。
    想到他过世的奶奶,谢子安的心蓦然柔软——自古“娶妻娶德”,女人的德行从来都跟脚的大小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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