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抱族成团,文人墨客每每赋予其和睦的寓意,谢尚方才有了将其绘于天花的想法。
    而红枣的亲力亲为更是让谢尚将这一幅画视为他夫妻和合的象征。
    谢尚再没想到这画还能引战,引得一直以来端方润泽的元师傅和说话行事给人如坐春风之感的孟辉相互挖苦嘲弄,比御史台弹劾措辞也不遑多让,不免有些怔愣——事情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样?
    孟辉听到元秀的话后不待谢尚表态,已然孤傲笑道:“大尚,为叔不才,家中忝有几样青铜纂刻,日常临摹,自居有些心得。贤侄若不嫌弃,为叔也替你书一张如何?”
    他可不似元维,写张字需要提前准备不说,还被儿子在大庭广众下叫破——搁他,羞都羞死了!
    被点名的谢尚委实两难。他即便原来没计划要孟辉的字,现也不好当众说不——除非他打算和孟辉结仇。
    而答应,这俗话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身为晚辈,哪里再能推波助澜,促涨他师傅和孟辉两家的仇怨?
    真是愁死他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被人这样顶在杠头上!
    看到谢尚的为难,元维不满地瞪了独子一眼,心里叹息:秀儿被宠坏了,竟然这般沉不住气?
    孟辉能如此自负,自然是为他有自负的资本。
    看一眼旁边垂手而立的孟笎兄弟,元维负手笑道:“久闻孟大人家学渊源,而在下近来机缘巧合,新习了几笔大篆,正想请孟大人指教!”
    知道孟辉大篆写得好,所以过去十年元维就没少练——总有一天,元维如此想:他必是要叫孟辉对他心服口服!
    元维等今天这样的机会已经很久了。所以没谢尚的主,元维接了孟辉的战书不算,还反将了孟辉一军——以孟辉最自傲的大篆来做比试!
    孟辉一听便知道元维有备而来,但他天性骄傲,闻言不怒反喜,豪气击掌道:“好!”
    他必是要让元维为他的轻慢付出代价——过去十年他虽没进翰林院,但一天也没闲着!
    “大尚!”
    “大尚!”
    听到孟辉和元维不约而同的齐声召唤,谢尚不觉苦笑:明明兴趣相投,本可为挈友的两个人,却硬要在他儿子的满月宴上斗成两只乌眼鸡。
    偏他是个晚辈,且才疏学浅,于古文字并不大通,连个劝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一旁看着干着急——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他要是似周掌院一样一手大篆独步天下就好了,今儿这架压根就吵不起来了!
    对了,周掌院怎么还没来?
    说曹操曹操到,一个下人跑来回道:“老爷,周掌院到了!”
    闻言谢尚如蒙大赦,不自觉地便舒了口长气——好了,镇场的人来了!
    果然相互较着劲,正想再打一场笔墨官司的元维和孟辉一听说周文方来了,立各哼了一声,随即便转开了头,重拾各自端方润泽、春风化雨的君子人设——他两人骄傲归骄傲,但对座师周文方都还是服气的,谁也不想给周文方留一个不好印象,特别是对头还是个伪君子的情况下。
    眼见周文方一到,原本一触即发的大战瞬间烟消云散,文明山着实感佩:何时他能有周掌院的才识和文坛地位就好了!
    而艾正则看到了自己无缘翰林院掌院的将来——掌院这位置不是只靠诗文就能坐稳的。
    诗文仅是其中的一个面!
    而他除了文章,杂学才艺都是有限——别人不说,只谢尚、文明山两个就远远不及。
    他势必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将来!
    就是啥都不懂的李满囤也看出来了:元维和孟辉有仇!
    而他女婿即便中了状元,但搁两位大人跟前还是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只马上要来的周大人才能镇得住场。
    到底是翰林院掌院,李满囤衷心赞叹:人的名,树的影,不服不行。
    由此还未曾谋面,李满囤对周文方的盲目崇拜又添了三分。
    周文方的女儿就嫁在孟家。他和孟辉算起来不只是座师门生,还是亲戚。
    而元维是他选定的接班人。下轿看到两人都在,周文方不禁捻须笑道:“今儿人来得倒是齐!”
    元维和孟辉知道周文方说的是自己,遂飞快地相互嫌弃了一眼,敷衍了一个心有灵犀,相视而笑的默契后各自拱手给周文方行礼问好。
    周文方笑呵呵的看着,心情着实不错——一应门生中他就喜欢看他两个在家发愤用功,然后人前风轻云淡暗斗的样子。
    乐此不彼!
    ……
    “耀德,”看到元维前些日子跟他提的紫薇图,周文芳不问元维,只问孟辉:“你善花鸟,你来评评!”
    耀德是孟辉的字。
    当着周文芳,孟辉说话一改先前的阴阳怪气,谦虚笑道:“周师傅算是问倒我了。弟子今儿还是头回看到这样的紫藤图,看这技法似是用了山水技法的三远法。”
    “弟子才疏,于山水技法实不大通。这山水原是元世兄所长,周师傅还是叫元师兄来讲吧!”
    他才不给元维充抛砖引玉的那块砖呢!
    “世纶,”闻言周文芳顺水推舟转与元维道:“那就你来讲讲!”
    元维早看透了孟辉的那点小算计,心里冷笑:他讲就他讲。他定会讲得叫孟辉这块砖无话可说。
    清一清嗓子,元维开讲……
    周文方已到,谢尚陪在身边,不再出去接客人。而到的客人在进了花园后看到元维讲画,都自觉地屏息静听,如此这醴泉亭外便似学宫讲学一样站满了听讲的人……
    一时元维讲完,周文方满意地点点头,转问孟辉:“如何?”
    即便十分不待见元维,孟辉也不得不承认元维讲得对——把他能想到到的点全罗列涵盖到了。
    但孟辉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吗?还是跟死对头?
    孟辉挖空心思势必要给元维挑个错出来,然后还真就叫他给到了!
    “好!”孟辉违心地点头赞叹,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刚我进来时听到大尚他舅弟跟人讲他姐姐画这幅紫藤图用的是什么‘一点透视法’。”
    “一点透视法?”周文方头一回听说这个法子,当即便来了兴趣:“这说法倒是新鲜,具体什么意思?”
    孟辉笑:“老师见谅,学生还未来得及跟李公子讨教!”
    他是指不出元维的错漏,但李贵中能指出来也是一样。
    而他这样做也不算坑李贵中。
    李贵中年青不知道,但谢尚一定知道,只要他小舅子这回讲好了,当着一应翰林学士和庶吉士的面在周师傅跟前露了脸,这画坛新秀的名声就坐实了不说,于将来科考也有无数益处——今后十几二十年内,一应学台、乡试、殿试等考官多从在场的人中出。
    这是天下多少人想而不能得的机会?
    谢尚得领他这个人情!
    “嗯?”周文方如孟辉所想的一样将脸转向了李贵中,捻须笑道:“我记得你叫贵中是吧?”
    似乎完全不知道他这随口一问会给李贵中招来多少艳羡一样。
    李贵中原已做好了酒席上给大人们背书的准备。现虽说有些变故,但无非是由背《四书》改成背他姐讲的画理——他也是记熟了的了。
    闻周文方所招,李贵中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后捏紧拳头走到周文方面前躬身行礼道:“学生李贵中拜见周大人!”
    ……
    李满囤做梦也没想到孟辉在这个时候会点自己儿子的名,不觉大惊失色。
    刚元大人的话他虽听不大懂,但其中引了无数经典却是确证无疑了。
    他十二岁连县试都没试过一回的儿子只今才念了几本书?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
    如何敢当着翰林院掌院的面评画?
    还是在元大人之后?
    他和孟辉远日无仇,今日无怨,他怎么能这样坑他儿子?
    李满囤急得鼻尖冒汗,悄悄拉扯谢尚衣裳求救,指望他出面说句话,免了他儿子的当众出丑。
    和孟辉想的一样,谢尚果以为这是李贵中的机会。而且最好的是贵中还是个孩子,谢尚心中飞快盘算:即便说错了,但只要话里有一点可取之处,都能一美遮百丑,得一句周掌院的赞。
    谢尚冲李满囤摇摇头,示意无碍。
    贵中的画都是红枣教的,而红枣为给她弟速成可算是挖空了心思,生造了好几个概念术语。
    谢尚坚信只一个透视就足够打动周掌院。
    他现要做的就是李贵中讲完后再做些适当补充,彻底坐实了红枣的画坛名声才好。
    该他媳妇的声望,他这个丈夫和李贵中这个兄弟不争,可再叫谁来替红枣争呢?
    何况红枣待她弟这样好——比对他,也不差什么了。合该叫李贵中给红枣出点子力!
    谢尚和李满囤的互动瞒不过元维的眼睛。
    眼见李满囤的焦急不似作伪,元维去了疑,转想起祸首,不免瞪孟辉一眼——竟然拿人家孩子垫背!
    真是有够无耻!
    孟辉见状无谓一笑,心说:让你踩我上位,今儿也就叫你尝尝被人踩上位的滋味。
    元维似是有读心术一样瞬间感受到孟辉的恶意,不觉心生嘲讽——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画原就是大尚媳妇画的。
    碍于男女大妨,他无法亲自跟大尚媳妇讨教,现通过李贵中的嘴知道,正求之不得。
    他身在翰林院,职责便是收天下知识,为国求才——他根本不似孟辉小鸡肚肠,见不得人强!
    ……
    “周大人,”头回在大庭广众,还是翰林院的掌院和一应学士前讲话,李贵中的声音不可避免地有些发抖,幸而没人耻笑,李贵中方能继续讲道:“我姐姐说我一时领会不了前人的经典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人眼睛看东西,看的不外是形状、大小和颜色。”
    “任何现实里的物体的形状大小都可以用长、宽、高来描述……”
    随着话题的演进,李贵中渐渐镇定下来,而周文方、元维、孟辉等人脸上却渐渐显露惊讶——竟然可以跟制标准化零件一样量化画技?
    “长、宽、高是三个维度,而画落于纸面,只有长、宽两个维度。所以想在画纸上表现画物距离远近的不同,就只有通过改变物体线条的长宽来欺骗看画者的人眼睛,给他们造一个三维的错觉!”
    欺骗?错觉?亭里亭外静听的人群不自觉地骚动起来——竟然公然讲欺骗,这是读书人该干的事?
    周文方却是觉得被推开了一扇门,心里原不甚清晰的想法渐渐显露出来——所谓的巧夺天工,可不就是以假乱真吗?
    “错觉?”周文方追问:“什么样的错觉?”
    被打断的李贵中想了想方告诉道:“周大人,我姐姐为让我明白这个错觉,教我画了好几张平面立体图。”
    “哦?”周文方听说除了这一张紫藤图,还有其他图不觉兴趣盎然,问道:“可否借老夫一观?”
    李贵中让小厮拿来一个匣子,打开,拿出其中一张纸放到亭中的茶几上,然后闪开身子,跟周文方道:“周大人,请看!”
    周文芳闻声望去,心里便是一惊,然后不自禁地“啊”了一声,竟是扯下了两根胡须。
    元维、孟辉的眼珠子也是瞪得牛大,不敢置信地看着红木几上突然冒出来的一串紫红带霜葡萄,心说这真是一张画?
    孟辉一贯地不信邪。他心念一转便走到几前,一手拿起轻飘飘的画纸,一手在茶几上来回撸了撸以确认没有别物,然后方才细看手里的画纸。
    看到画纸的不规则纸边,孟辉想想又搁回桌子——桌上瞬间又出现一串葡萄。
    孟辉一直想不透其中缘由,不免又试了两回。元维在一旁憋不住了,忍不住吐槽道:“你这样让别人怎么看?”
    孟辉瞪元维一样,难得的没有抢白,而是转与周文方道:“老师,确是只一张纸!”
    周文方早看见了,和李贵中道:“你说的错觉我大概有些明白了。但怎么做到的,你知道吗?”
    这里周文方给了李贵中选择,让他自主决定要不要公开这什么平面立体画的技巧。
    李贵中下意识地看向谢尚,看到谢尚冲自己点头,示意但说无妨,方才回道:“回周大人的话,道理我姐给我讲了一些。我姐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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