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开明兽的脊背间,已密布着一片似是甲骨文的符号,却遥遥地看不真切,只见他划下这一刀之后,流光一动,一大片小字烁烁一闪,并聚做金漼漼的一个。
    男子微微侧颜,右手长指摩挲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刀痕,默然的眸光垂凝在这片细密的记号间,顿了顿,随即怅然地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向树下徐步而来。
    女娲遥遥凝望着他平稳行近的身形,伸手间,身边的两枝解开与周围的错枝虬绕着的轨迹,如一段登天上下的阶梯,平托起她和贺兰少女稳稳地垂放下来,送至树下。
    十步开外,男子对她们两个大活人从树冠上突然下来、出现在眼前,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停也未停,便继续向建木走来。
    近了看,他清俊的容色依旧是那夜微有病颜的苍白,连唇色都很浅,鸦青的乌发如缎,整个人都宛如丹青描画的山水般,秀雅。
    “哥!”
    贺兰少女有些怔,直直迎望着他站在原地,唤了一声。
    可他依旧似是未闻地全无反应,只继续举步前行。
    下一瞬,男子便行到了跟前,却未停顿,仿佛没看见她一般不避不闪,眼见就要撞上了。
    她想错身让开路;可还不等她避开,他的身形便毫无阻碍地穿她而过,无半点顿涩地直行了过去,仿佛,她只是一抹虚影。
    她愣住了。
    只转瞬,他便行离到几丈外,身后的蛇尾沙沙蜿蜒。
    男子墨蓝的衣角和乌发迎风飘举,绥步远去的背影清挑消瘦;一片轻薄的残雪被他的衣袍带起,婆娑飘过眼前。
    少女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可高台寂寂,这片白曼舞的轨迹径直穿过了手心,悠悠飞去,宛如她身作轻烟,是空罔不可捉摸的,虚相。
    “我们现在身处建木之内的世界。哥哥他,看不见我们。”
    女娲尾随在他身后行过,淡淡开口,清婉的音色幽幽。
    她一霎恍然。
    建木中的世界和之外,是在重合的空间里分割开的两个时空,如隔世的一场海市蜃楼;在建木之中的她们能看见他,却无法触碰到他;而在建木之外的他,全然感觉不到她们的存在。
    “希儿。”
    男子行到树下驻步,手扶着建木宝光璘玢的树干,黑色的蛇尾尖尖缠绕上建木的一节裸露于外的九虬根,姿态端然地坐下,墨蓝缛丽的衣裾散曳清垂。
    “又满整了。今天刚好是,第两千六百年呢。”
    他顿了顿,微微弯了弯眉眼,轻一笑问道。
    “今天,希儿想和我一起做什么呢?”
    他的嗓音一如那夜娟娟的月华落雪,翩翩宽广的袖拢下,男子左手竟提着一双耳错金鸟篆文的铜酒罍,挂着只二柱叁足的雷云纹铜酒爵,说话间,被他随手取下摆在身侧。
    “哥哥不是每次来了,都会和我说些尘世中的事吗。”
    他身后,女娲紧随着他亦步亦趋地停下,她黑色的蛇尾重重交缠上他绕于同一段树根间的尾尖,从他身后眷恋地攀上他的肩臂伏在他背上,手臂向前绕在他的颈间,笑道。
    “今天,哥哥就继续说故事呀,我很喜欢听的。”
    她以尖尖的下颚停在男子的胛骨上,安然蹭了蹭,亲昵宛若备受宠爱的姑娘在和自己的情人撒娇。
    天际烟光轻薄,流染上昆仑玉筑琼台的仙域,也为那丝丝萦绕的寒烟岫雾,平添了一抹浅浅的明艳;雪肤花貌的美人交颈偎依着清质高瘦的男子,同款的姣服迎风浮弋,蛇尾相绕,画面是一对璧人如玉的美好。
    可下一瞬,她不小心失了平衡,于是上半身直直穿过了他优雅跽坐的身形,不稳地向前栽了栽,差点要摔倒;可他澹然的神色却丝毫未改,也没有伸手去扶她,转眸看上一眼的关心意思。
    男子含笑的眉目温和秀雅;千山外,沉日忽忽将暮,于九只缄默岿然的青石开明兽和九山门后拖曳出幽深疏长的落影,也在男子乌湛狭长的桃花眸眼尾,落下一笔郁色落落的秾长阴翳。
    他看不见、听不到她,她碰不到、安慰不了他。
    就如身处在虚妄和真实的两端,隔世的一个拥抱,温存到达不了想传递到的彼方;指间咫尺之间的触碰,抚不平那眉间紧紧蹙起的褶皱。
    女娲的乌目中掠过一霎沉沉的哀色,可她也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熟练地微微后仰身一点,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便再度坐好,看着依旧是环搂着他的亲密;男子斜执铜罍,持袖为自己斟满了一樽酒,琥珀色的酒浆摇曳着微苦的药香。
    “那还是和希儿说说,我曾看见的事情罢?”
    他含笑举杯浅啜了一口,酒劲有些重,男子被微呛了一下,轻咳了几声,以袖拭去了唇边残酒,才再度开口,神色清和地说起了故事。
    他说的,并不是什么精妙绝伦、扣人心弦的故事。
    男子饮杯不断间,说起了东家凿光苦读的贫苦少年,去赶考高中了探花,秋后一骑银鞍金羁的胭脂马,于观者盈道间衣锦还乡;小桥流水边,有他青梅竹马的对门姑娘,一袭桃霞流染的明艳深衣,簪着他亲手做的桃木钗,独伫在桥头等他。
    他说起了迟暮耄耋的老妪,又一年花信时,偶遇了少女时曾倾慕过的那人。
    可是啊,当年携手提灯看花的贵公子,也已成了个弓腰驼背、皤然白首的老叟。浑浊的四目带着潮意在十里烟华间相望,彩楼上韶秀动人的歌姬鲜服临栏,婉声唱着那年,她曾打着笳板为他唱过的歌谣:“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长少年。”
    曲中人早已不似昨宵模样,只有满街华灯和桃花仍似那年绚丽。
    女娲安静地伏在他肩上,专注地听他说话;他娓娓道来的嗓音于云深处的瑶台琼宇,落下丝丝缕缕清旷的余音。
    一杯杯斟满的酒浆被他饮下,微苦的药香气弥漫在渐渐侵袭的暮意中,也带着云深处,高台不胜寒的,凉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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