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奴才人在这儿,您想处置我,我引颈待戮。”
    还没说出个究竟来,窗外有人高呼启奏万岁。皇帝略顿了下,懊恼地叫进来,颂银瞧准时机溜了出去。
    这事究竟怎么处置呢,皇帝有他的考虑。没有动颂银,当然也不可能动董福晋。晋位的时候那两位侧福晋都给了妃的位分,另两位格格晋了嫔,没有贵妃,更没有皇后。事情虽然悄悄掩住了,但中宫之位的空缺,还是给了许多人遐想空间。
    颂银静下来思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生受那一巴掌。如果倒地的是她,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告假回家了?自己临着大事还是太不成熟,要是能想得周全,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她站在乾清宫前放眼望,到处都是帐幔纸幡,鳃麻孝服发出一种独特的臭味,这种味道代表死亡,办丧事的场所都能闻得见。
    明天就是大行皇帝梓宫移出紫禁城的日子,观德殿里已经筹备妥当了,曾经呼风唤雨的人,身后挣得的不过是太庙里的一个席位,想想真是凄怆。
    ☆、第59章
    关于乾清宫停灵的时间一向有规定,不能超过三十日。大行皇帝因和继皇帝的关系不是父子,棺椁停了十八天,钦天监便拟定时间将灵柩移到殡宫。内务府和侍卫处提前一天准备好卤簿仪仗和象辇,第二天黎明时分小轝出景运门,后换一百二十八人大杠。这种大轝并不是百余人一气儿送到停灵宫殿的,中途要有人顶替,分六十班,每班需另备四人,那就是每班一百三十二人,共计七千九百二十人。这样人员庞杂的杠夫队伍都是由京城周边州县雇佣的,提前十天进行训练,必须迈同样的步,使同样的劲儿,分毫不能有差池。只要有两个人出闪失,梓宫颠簸了,则被视为大不敬,上到军机大臣,下到杠夫本人,都要被问罪甚至砍头。
    这样的差事是捏着心办的,雪虽停了,但道旁的冰溜子结得那么厚,杠夫们的鞋底都绑麻绳,上山一路走高,每一步都得十二万分的小心。颂银吸溜着鼻子前后调度,西北风刮在脸上生疼。往前看看,队伍蜿蜒看不到头。在宫里当差就是这样,明知道容实在不远处,只是人山人海找不见他的踪迹。
    神道左侧跪满了文武百官,一直从东华门排到景山。丧钟当当响彻云霄,大格格走不动了,小声啜泣着,拉了拉她的衣角,“小佟,我累了。”
    孝子孝女送殡原是应当的,不过也不是那么死板,碍于公主年纪小,可以变通变通。颂银欠身看她,小脸上挂着两行泪,简直要凝固住似的。她扬声叫来个太监,把大格格抱到他背上,让他背负着她走。
    那头观德殿里的灵堂都已经准备好了,大行皇帝棺椁停放几个月甚至几年,等到陵寝竣工,再经过一套繁琐的仪式就能顺利下葬了。
    所幸大行皇帝保佑,让她顺顺当当把差事办下来了。回望灵堂里,浓重繁琐的白,一层层的帐幔绣帷堆叠掩映着,已经指派了几百宫人分班祭奠上供,那座紫禁城算是彻底腾出来,归别人了。
    众人按原路返回,一场国丧基本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新旧两个朝廷的交接更替。内务府只管内廷的事,那些宫妃们得安排妥当。让玉和惠主儿是太妃,惠太妃生的是公主,百无禁忌的,公主可以随母同住,等到了年纪指婚赐府就是了,麻烦的是郭贵人。她位分低,生的又是大行皇帝的老儿子,阿哥年纪小,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又不能开衙建府,处置起来十分为难。
    述明和颂银合计半天不好安排,只得上乾清宫问皇帝的意思。那主儿倒大方,封了郭贵人一个太嫔的号,把萱寿堂拨给她和阿哥居住,待阿哥年满十四出宫,太嫔可以从子奉养。
    处理得还不错,可颂银总有些担忧,“皇上会不会对小阿哥不利?那么羸弱的一个孩子,经不得他揉捏。”
    述明举起书脊蹭了蹭额角,“如今尘埃落定了,犯不着和孩子计较。阿哥还小,看不出心性,等再大点儿,就瞧万岁爷的度量了。”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命运的轮转,当初先帝劫了豫亲王的胡,现在豫亲王劫了小阿哥的胡,将来会怎么样?历史会不会重演,只怕今上也有顾虑。不过这些暂且不急,还有一点转圜的时间,郭主儿随惠主子她们同住寿安宫,彼此能有一点照应。眼下叫人着急的是让玉,她和阿玛一说,阿玛气得胡子往上翘,“我看她是昏了头,我们佟家没有她这样不知羞耻的东西!好好的人,偏作践自己。那个陆润是什么玩意儿,弄屁股的主!她稀图他什么?”
    颂银道:“您也知道陆润水涨船高了,皇上美其名曰延用旧臣,不过为了标榜,其实怎么样呢?如今他是六宫都太监,整个内廷都在他手上,三儿要依仗人家,大约也是不得已吧。”
    述明响亮地呸了声,“倒他娘的灶!老子和姐姐都在内务府,缺她吃还是缺她喝,要她卖肉投靠阉竖?你,明儿进宫给我狠狠骂她,要是不知悔改,老子剥了她的皮!”说着往外喊,“朋来!朋来!”
    外头管事的嗳了声,“听爷示下。”
    “上柜里称二两□□来!”
    颂银吓了一跳,“您要干什么?”
    “给那个不知道害臊的东西,”述明咬着槽牙说,“赏她泡茶喝!”
    因为败坏了名声,亲爹要毒死亲闺女,这就是大家族。
    颂银忙道:“您别上火,她如今够可怜的了,您还逼她,真不给她留活路了。”
    “进宫是她自个儿愿意的,她为什么进宫?还不是嫌尚家大爷长得不顺她的意儿!尖嘴猴腮像个马蜂,这是她的原话。贪先帝爷漂亮,自告奋勇,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能怨别人?你告诉她,要怪就怪命,怪她那双眼睛,只瞧漂亮不瞧实惠。这回倒是实惠了,可那是个没把儿的,好好的太妃干上菜户了,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述明把纸包往她手里一扔,“拿着,给她送去,不送我可骂你。”
    颂银无可奈何,掖进袖子里说知道了,又迟登道:“往宫里送毒,阿玛您是想害死我?”
    述明气冲了头,呵斥道:“让你明着送了?你是驴,不懂拐弯儿?你就护着她吧,要是被人拿住了,且有把戏让人瞧呢!”一面说,一面揉自己的肚子,“气得我肝儿都疼了。”
    颂银立刻献媚,“我让人上外头买炒肝来,吃什么补什么。”
    述明气哼哼说:“给我吃那汤汤水水的玩意儿,还是个猪下水,你骂我呢?”
    颂银茫然道:“哪里有人肝儿卖您告诉我,我买来给您下酒。”
    他呲了她两句,扭身走了。颂银把纸包掏出来,里头□□撒在了海棠树底下。回身一看,太太站在她身后,哭得大泪滂沱,“二啊,三玉怎么了?在宫里出事儿了?”
    颂银不知怎么回答她,这话怎么说得出口呢!她垂首叹气,“额涅您别管……”
    “我能不管吗?你们都是我生的,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那三儿,进了宫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眼下爷们儿走了,她落了单,往后日子怎么过呢!她才十六,还有几十年啊,全交代了。你还不告诉我,要急死我?”
    颂银没办法,斟酌着说:“让玉好像有了个知冷热的人。”
    太太止住了眼泪,诧异道:“这不是在宫里吗,怎么……”
    颂银悻悻道:“是个太监,司礼监掌印。”
    太太啊了声,“太监……那不是给人当对食?”慌乱了会儿,居然转过弯来了,“太监就太监,能对她好就成。她够苦的了,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还不兴找点慰藉吗?你阿玛嘱咐你什么了?他说要把让玉怎么样?”
    颂银挠了挠头皮,“阿玛就是有点儿生气,旁的也没什么。”
    太太啐着老糊涂,循迹追他骂去了。
    第二天进宫,本想去找让玉的,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有些话虽是手足也不好直说,在衙门里斟酌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照着那天看见的势头,他们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劝谏必然是不听的。她自己和容实也是这样,要是现在有个人站出来让她三思,她连搭理都不搭理。自己相上的人自己满意就成了,和别人无关。让玉是个死脑子,不知道投机取巧,她想干的事儿,哪怕磕破了脑袋也要达到目的,她去横加阻拦,自讨没趣。或者找陆润……他如今和往日不同,自己已经不知道怎么和他交流了。心离得越来越远,慢慢疏离,就像陌生人一样了。
    容实那里有几天消息不通,先帝在时把镶黄旗的侍卫都遣到三殿以南,眼下新帝登基,镶黄旗是亲军,宫里的部署都得调整。她鞭长莫及,但他的难处她心里清楚。容大学士也不易,原先的保和殿大学士,又是帝师,虽说新君要对付他也不能做得过于显眼,但这不过是时间问题,一朝天子一朝臣,久了必定要生变的。
    她想见他,可是不能,目下得按捺,这风口浪尖上,皇帝的眼线遍布朝野,谁有妄动尽在他掌握中。她坚信自己和容实的日子还长着,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容实呢,原本是打算设局一举端了豫亲王的,谁知先帝骤然驾崩导致满盘皆乱。既然木已成舟,唯有以不变应万变。自古父子传承是顺应天意,兄终弟及情况复杂百倍。上一次是三百多年前,没有经历过那种动荡的人不能想象。
    不过这位新帝很会做表面文章,接掌朝政并不是难事,因为一直在军机处,政治对他来说玩儿似的。但大行皇帝移宫后,他对先帝旧臣都做了封赏,内务府专管各种赏赉,颂银接到上谕后一条一条清点出库,每人御赐的东西都不一样,她要核对妥当,然后登门宣旨,以布今上恩泽。
    这个差事让她有些为难,不为别的,就为要登容家的门,要见容家老小。自上回太太在东华门外说了那席话后,她就一直觉得惭愧,不敢见她们。有时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没有做错,反倒因为别人的责难和自己的知羞耻,把一切归咎于自己了。她坐在轿子里的时候细想,她有什么理由畏缩呢,因为她爱容实,连带尊重他的父母和祖母罢了。
    容家早就接到先报了,她进门的时候院里供了香案,焚起了高香。她托着皇命踏进来,高呼一声“有赏”,阖家主子奴才跪了一地。她扫眼一看,容老太太和太太跪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还有个伏地的楚楚身姿,穿着玉色翠叶纹袍子,发髻上插素银凤尾簪,俨然以容家人的身份自居了。
    颂银感到难过,就算容实不答应又怎么样,家里做主要留下的人,一时半会儿恐怕是撵不走了。怪容老太太和太太吗?站在她们的立场,做得也没错,谁不要自保呢。只是过于凉薄了,今非昔比,和容家女眷没有了贴心的感觉,再见陌路了似的。
    什么都能丢,人不能丢。她挺直脊梁朗声诵读:“奉上谕,新春志喜,赏内阁总理大臣、保和殿大学士容蕴藻,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容实,银各十两,御赐宁绸八匹、沉香一盒、乳饼一匣、果干一匣,领旨谢恩。”
    容老太太和太太泥首顿地,“万岁万岁万万岁。”
    颂银摆手一挥,将赏赉的盒子交给她们,再由她们转交于下人请走。无论如何总归来了,既然见了面,也没什么好闪躲的,她大大方方给老太太和太太请了个安,“有程子没来瞧老太太了,老太太身子好?”
    容老太太道是,“劳二姑娘记挂着了,这把老骨头还禁得住摔打。”说着审视她两眼,“倒是二姑娘,怎么看着清减了不少?”
    她笑了笑,“您也知道的,近来逢着大事儿,内务府一刻不得闲,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我总想着要来给老太太、太太问安,只因大行皇帝初一移殡宫,新帝登基后又有数不清的琐事要承办,就耽搁了。赶巧今儿有这个机会,借着宣旨来家瞧瞧,老太太和太太恕我不周全了。”
    老太太说哪里的话,“姑娘家当官和爷们儿还不一样,不知要多费多少心思呢!”忽然意识到了,“光顾着说话了,没有请二姑娘进去坐会子,真失礼。”
    如今说话都透着生分,老太太因为忌讳六爷做了皇帝,只怕颂银早晚是人家的盘中餐,愈发对她客套。颂银心里不是滋味,原本打算寒暄两句就走的,可是看见那个怡妆表妹殷勤上前来搀老太太,依旧是以往的眼神,轻飘飘,带着审度和漠然,她的窄心眼儿就不舒坦了。
    因为容实的关系,颂银对这个表妹很不待见。怡妆也未必喜欢她,只不过地位不稳固,不敢发作罢了。
    她打量她一眼,越发轻声细语,称呼她绝不是什么小姐姑娘,直接叫表妹,“老太太跟前没人照应,有你伺候冷暖,倒是极好的。”
    怡妆愣了愣,本来就留着心,不论她说什么都会掂量再三。伺候冷暖,听上去真把她当使唤丫头了。她微微牵了下唇角,“蒙老太太、太太收留,我们原也是自己人,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我的福分。”
    颂银点点头,“自己人照应更尽心,所以容实上回和我说起,说想让你们出去置宅子单过,我也觉得不妥来着。”
    这就是剑拔弩张的氛围了,容老太太和太太面面相觑,宅子里的女人,见惯了这种拿话噎人的手段。颂银既然挤兑怡妆,就说明她对容实仍旧没有放下。
    怡妆自然也知道,不过被容实驱赶过一回,虽留下了,面上多少有点不自在。听她这么一说,更加的委屈了,掖着手绢红了眼眶,“我知道二哥哥嫌我,我们娘儿们日子艰难,投奔老太太来,老太太可怜咱们,咱们就厚着脸皮住下了。等往后略有起色了,我弟弟的差事……”猛然惊觉怡臣的差事是颂银保举的,顿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颂银一哂,“说起怡臣,年下宫里御膳房添置酒醋,都是他经办的。宫里是半点不掺假的地方,要的是独流老醋,结果他送的是红曲米醋。世人都知道,独流和一般的米醋不一样,价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要挣些辛苦钱也是应当,可胆儿实在太大了,那是给皇上的御宴筹备的,差一点儿就是杀头的罪,你们借居在容府,别给府上惹事才好。得亏了膳房管事的先来回我,要是回了别人,这会子恐怕已经出大事了。”
    众人骇然,老太太更是目瞪口呆,“这事我竟不知道!”
    颂银抿唇笑道:“老太太别忧心,我已经另命人重新筹措,把窟窿给补上了,没耽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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