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头叫屈雍,是屈瑕的后代。
    要是再深究下去,他说不定还是屈原的某位先人。
    因为楚国没有“大夫”这个爵位,一般是以自身的实力来争取官职,官越大就等于家族实力越强。
    屈姓的始祖便是屈瑕。
    而屈瑕则是楚武王熊通的儿子。
    屈雍是屈瑕的孙子辈,关系上与楚共王则是出了五服。
    如果讲道理的话,屈雍不能算作是公族了。
    只不过,楚国跟晋国的不一样就在于,晋国那边能跟公族划清关系,谁都巴不得公众忘记自己是个公族,楚国这边则是腼着脸死命往公族上靠。
    屈雍的官职是“师”。
    他的这个师可不是晋国那边的一个“师”,其实是一个宫廷的官职,主要是管楚王后裔教育的。
    以为这样的官职没什么权力或影响力吗?
    那就大错特错了!
    楚王宗室的给力,导致跟宗室扯上点关系的官职,一般都挺有实权或影响力的。
    魏相很有礼貌地询问屈雍的名号和官职,随后露出讶异的表情,说道:“楚称王,晋并未认可,何来大胆一说?”
    屈雍又是一声:“大胆!”
    魏相开始了花样表演,述说楚国的由来,再讲一些黑历史。
    他全程规避了楚国的高光时刻,对于楚军曾经饮马大河更是一字不提。
    “如今,楚不顾两国弭兵之盟约定率众而来。此失信诸侯之举,楚人未感忧虑?”魏相用一副很为楚人担忧的表情,扫了帐内的楚国贵族一圈。
    一阵“哈哈”大笑从楚共王熊审的嘴巴里发出来。
    本来想站出来喷魏相的一些楚国贵族,忍住了站起来口吐芬芳的冲动。
    楚共王熊审看向伯州犁,问道:“此便是晋之骁楚?”
    这个“骁楚”其实是用来形容美丽的林木,问题是渐渐被楚人玩成了另一种定义,其中包括用来称赞人才。
    伯州犁用一脸欣慰的表情说:“魏琦之子出使秦庭,赚下偌大名声。”
    这话没什么歹意,甚至还明白地袒露出感到骄傲的情绪。
    见了伯州犁那副模样的楚国贵族,没有任何一个人感到不满。
    这年头投奔了哪一国,心还在本国才是常态。
    要是换个国家之后,恨不得母国立刻灭亡,才会令人觉得人品有问题。
    当然了,心可以在母国,屁股却是要坐得正,拿谁的好处就该为谁干活。
    可以将这种行为当作矫情,也能视为是一种人设。
    反正,无论是在哪个国家,都相当吃这一套。
    魏相像是刚发现伯州犁的存在那般,露出惊讶的表情,恭敬行了一礼,只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一直在当背景墙的吕武,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腻歪。
    各位大哥大爷的演技其实都挺一般。
    好些楚国贵族的表演全程依靠瞪大一双眼睛,咬牙切齿的表情连做都不做。
    吕武琢磨着,那么一副“任你惊涛骇浪,我自瞪大双眼”的演技,片酬怎么也有个八千万吧?
    他已经看出了一点什么。
    现场有好几位双臂长得异于常人的楚国贵族,其中两个看上去气势方面更强。
    善射的人,双臂还真是会比平常人更长。
    再来是,真正有实力的人心态跟平常人也不一样。
    他们不需要多强的演技,只需要全程保持风轻云淡的这一种逼格。
    这两个人,一人看上去已经五十来岁的模样,另一个看着四十来岁。
    吕武无法判断哪一位才是养由基,却能确认必是其中一位。
    他频频打量两人。
    那两个人的直觉十分敏锐,发现吕武一直在观察,他们不再看魏相,视线集中到吕武身上。
    楚共王熊审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爱将的异常,眼睛视线跟着移到吕武身上。
    渐渐地,帐内安静了下来。
    吕武已经能够肯定五十来岁的那位是养由基。
    不是什么玄学。
    一切只因为五十来岁的那一位只是看了吕武一阵子就不再关注,四十来岁的那一位却是用挑衅的目光一直盯着吕武。
    养由基早就成名,并且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不惧任何人在任何地点发起挑战。
    说白了,他早就能够做到处之泰然的地步。
    只有一些不上不下的人,心态上面才会更锐意一些,想的是怎么来超越自己的巅峰,也就显得更加有攻击性一些。
    “闻晋有猛士,名曰武。”子重受到楚共王的眼神提示,说了这么一句。
    这年头叫“武”的人没有数十万也有数万。
    另外一些烂大街的名就是“琦”、“朔”、“庸”、“书”等等。
    硬要有个排名的话,其中的“武”最为锐意进取。
    毕竟是一个大争之世,诸夏取名又特别有讲究。
    哪一家都希望能出个猛人,带着家族走向辉煌。
    现在有没有人将“文”取作自己的名?
    事实上,不是不能取,只是取“文”为名的人没几个。
    相反是在一些谥号上面,能追求得个“文”字,比“武”的谥号更吃香。
    四十来岁手臂又长的楚国贵族稍微愣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吕武向子重行礼,只是没有出声。
    子重显然没有打算放过吕武,问道:“阴武为何而来?”
    这一下吕武不能再沉默,说道:“在下此来乃是认人。”
    养由基用很有意思的目光看向吕武。
    子重像是没听明白,说道:“为何?”
    吕武笑着说:“郑国背盟,寡君率将士南下惩戒,不料楚国背弃弭兵之盟,举大兵北上。战事无可避免,在下闻养叔大名久矣,特来事先一见。”
    “叔”是养由基的字。
    在这个场合用“字”来称呼,吕武算是甘当后辈。
    只不过,没什么好丢脸的地方。
    毕竟,养由基的威名早就传遍“世界”,任何一个诸侯国都服气,自认后辈或许还抬举了。
    当然了,这个自认后辈,其实也是一种发起挑战的意思。
    这么一搞,有人就不开心了。
    潘党虎目一瞪,闷声闷气地说:“且先胜我!”
    他对输给养由基是万般服气,只是同样作为一名神射手,日日夜夜想的就是超越养由基。
    现在晋国自己吹嘘的猛士,没有直接说要挑战养由基,意思却是那么一个意思,潘党当然不能忍。
    吕武装作不知情,好奇问道:“足下是?”
    这个举动将潘党气了个够呛。
    他是天下第二没错,关键是射箭准头上并不比养由基差,差的只是射出箭矢的穿透力没有养由基那么强。
    有个故事,讲的就是养由基和潘党。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养由基看到潘党连射三箭,箭箭都射中前面箭牌的红心,很不服气,就想与潘党一比高低。
    于是,他们站在百步之外,若谁能够射中,就算谁本领高强。
    结果当然是两个人都射中了。
    他们又选了三片柳叶,不但在柳叶中心涂上黑色,而且注明一、二、三等符号。
    养由基描准柳叶上的墨道和符号,然后搭弓上箭,依着一、二、三的顺序,箭箭命中,观看者都拍手称赞他“百发百中”的本领。
    这就是成语“百发百中”典故的由来。
    虽然潘党也同样能做到,但是养由基能一箭射穿七层甲,而潘党做不到,于是就只能做当时的天下第二。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传闻,说的是潘党与养由基进行生死对决,潘党在对决中活了下来,才成为天下第二。
    吕武听潘党自报名号,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说道:“欲在阵上领教养叔高绝射艺,需得先与足下过招?在下知了。”
    一直没出声的养由基觉得倍有面子。
    不是其它。
    现场都是谁。
    来者又是谁。
    养由基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抬花轿子,得到吹捧却还是能心生愉悦感的。
    事实是那么个事实。
    潘党听后却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话讲挺明白的。
    吕武说的是“阵上”,也就是在战阵上照面时。
    等于说他现在可没想发起挑战。
    而养由基是谁?
    他是历任楚王的贴身护卫。
    有他在的地方,楚王必然也在。
    谁要是想跟养由基过招,需要突破楚军的层层阻击,才有机会杀到楚王面前。
    一些品味出吕武话中意思的楚国贵族。
    他们觉得这个小子看似彬彬有礼,甚至还懂讲话,只是有着晋人那种骨子里的嚣张。
    接下来又到了魏相的表演时间。
    他之前说得楚国众贵族哑口无言,数落够了才询问是不是无法避免兵戎相见。
    其实,不是楚国贵族没个会讲话的人。
    他们提了“邲之战”,对饮马大河更是大谈特谈。
    只是无法绕过一个话题。
    这一次他们的确是背弃了弭兵之盟的约定。
    从头到尾没提到宣战的魏相,喷爽了选择告辞。
    吕武当然是跟在魏相后面出去。
    他俩走到帐外,双双地吐出一口荤气。
    “未曾想楚人还知礼节。”魏相说完自己笑出声。
    这完全是属于无端黑。
    楚国该讲“礼”的时候,比谁都死板。
    也不看看楚国周边都是些什么国家。
    那些国家到底讲不讲“礼”这玩意。
    不提蛮人部落。
    一直找楚国不痛快的吴国,哪一次讲“礼”了?
    总不能其它对手不讲“礼”,还要让楚国尊“礼”去应对吧!
    魏相想起了什么,问道:“感觉如何?”
    吕武知道是在问什么,答道:“养繇基地位超然。”
    这个“养繇(yóu)基”就是养由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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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人们都是称呼养繇基的。
    至于养由基,是后世的人才这么叫。
    魏相立刻收敛笑意。
    他们回到己方军营。
    魏相将过程详细地讲了出来。
    其他人没说什么。
    智罃一脸慎重地说:“楚人信心百倍啊!”
    苗贲皇满脸严肃,说道:“需得小心。”
    两个对楚国有足够了解的人都那么说,其余人不得不慎重对待。
    国君有些奇怪地说:“如此跋扈,楚君能忍?”
    他的另一个意思就是,不是说楚人很感性的么,怎么神奇地没立刻发飙。
    现在“感性”跟“浪漫”一样不是什么好词。
    讲的就是容易意气用事。
    韩厥慢吞吞地说:“两国还未宣战。”
    现在没宣战就开打,会是一件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不宣而战都是属于不道德。
    只是战争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跟道德扯得上关系了?
    结果是韩厥话音刚落,外面通报说是楚国来人了。
    来的是屈雍。
    他按照流程对晋君姬寿曼表达来自楚共王熊审的问候,不讲其余的废话,宣告两国正式进入战争状态。
    干完事,他也没想留下来接受晋国这边的招待,麻溜地离开了。
    栾书前所未有的严肃,说道:“交战便在近日!”
    没人担心楚国会偷袭。
    他们的思维方式很直接。
    两个超级大国,除非是有一下将对方撂倒在地的大杀器,要不想彻底分出胜负,真不是一场偷袭所能解决。
    体量都那么大,不是一两次战争能耗光对方的家底,更没想战到最后一人。
    他们在打生打死的同时,很清楚绝对不能被第三方占便宜。
    一致的想法都很简单。
    堂堂正正地开打。
    这次打完,下一次接着打,只是看谁先撑不下去,选择认输了事。
    晋军这边进入到最后的备战时刻。
    携带来牛羊的贵族,开始大批地宰杀牛羊,给予士兵痛快地吃起来。
    因为临近晦日的关系,晋军这边虽然警惕,却是有个自以为的共识,觉得哪怕很快要开战,怎么也该是到下一个月份。
    “今天的雾气怎么比前几天更浓?”吕武习惯性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后走出军帐,感到受空气里过剩的水分子,看去又是伸手不见五指。
    往常这个时候,一些鸟叫和虫鸣很热闹。
    他起先还没有在意,慢慢觉得事情极度的不对劲,回到军帐开始全副武装,选择去找魏琦。
    “大大!”他过来时,看见魏琦正在着甲,说道:“楚军趁雾来攻!”
    魏琦看到吕武已经是全副武装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才说道:“却是我军失了一阵。”
    晋军这边的高层在发现楚军大举逼近后,没闹出什么鸡飞狗跳的场面,只是觉得楚国忒不讲究,选择在晦日开战。
    栾书上了巢车,很努力地想观察情况,却是被浓雾给遮挡住视野。
    他已经下令严守营寨,侧耳倾听了一小会,对士燮说道:“来者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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