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几个人恨不得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不同,迈步走进院里的丁晴其实并没有对可能到来的意外而惴惴不安,她唯一的心结是刚才因为自己的任性而把余生和店长带进危险中。
    这不是一个合格战士的做法。
    这是她的错,虽然没有真正出现危险,丁晴依然无法原谅自己。只是她的确没有想到那个孩子醒来的第一件事会以如此决绝与残忍的姿态跟虐待他的父母划清界限,甚至将自己推到这个世界的对立面。
    但是她很快就记起,她在三乱市的时候,类似的事情每天都会发生。
    人在经历了突如其来的剧变或者受到长期畸形的压力时,一朝爆发时,那种改变之深,那种变化之大,是普通人永远无法想象的。
    丁晴忽略了这一点,她的爱心和同情心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变成了她的软肋,这一点不仅仅是丁晴自己,店长和铁匠也心知肚明。
    小院中的空气上方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丁晴的感知十分敏感,一进外院铁门就闻到了。她心里暗暗吃惊,余生果然没有看错,翁小未已经送马神仆去见他的真神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杀人就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样,一旦经历多了手上自然会变得熟练。不过最可怕的还是杀人过后心理上的微妙变化,杀人前后的心态往往会从不知所措的紧张到习以为常的木然,直至最后对生命本身的戏谑。
    最后彻底变成像三乱市里那些连帝国皇族和军方都不愿意轻易打交道的堕落者一样的疯子。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会比一个堕落的亦神者更可怕的了。
    一个没有目标不受约束却无比强大的个体,不但会打破近神军和游荡者之间的微妙平衡,还会撕破两边保持的亦神者不现世的默契,更可能迫使都还没有准备好的双方提前正式开战,彻底改变整个帝国的局势。
    在这一点上,丁晴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无论近神军还是游荡者都不愿意亦神者现身世间。
    因为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做好接受亦神者存在的准备。
    这是到目前为止,近神军和游荡者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所以,无论丁晴心中做何想法,如果事情不顺,真的发展的这个地步,罗将军和店长的共同反应,一定是在林中城范围内就地击杀翁小未,把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内。
    丁晴毫不怀疑店长会这么想甚至亲手这样做,类似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丁晴刚刚加入游荡者的时候就经历过。虽然翁小未还是个孩子,但是在这点上,丁晴不认为店长会让步,更不要说军方第一人罗将军。
    即使为了单纯救下翁小未的生命,也需要丁晴劝说成功。
    她已经让事情失控过一次了,所以她绝不允许这种失控出现第二次。
    丁晴尽量放缓自己的脚步,稳住自己的呼吸,放平自己的节奏。
    她想尽量让翁小未感受到自己的平静,这种平静也许可以帮助杀心正盛的翁小未稳定下来。
    别墅的正门半开着,随着丁晴慢慢靠近,她已经可以看到里面的玄关。
    房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丁点声音,只是空气中的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即使丁晴喊过话,屋里的翁小未也没有任何反应。
    十米很短,丁晴眨眼就走到门前,停下脚步。
    她站在原地,静静听着屋里的声音,却捕捉不到任何痕迹。
    丁晴轻柔的呼吸声打在衣领处的纽扣话筒,像穿过林海的阵阵风声,林海起伏,余生的心也随着这声音飘忽不定。
    “我进来了。”丁晴平静地说,这句话即是安抚屋里的翁小未,也是提醒外面的四个人。
    “丁晴小心,”店长轻声说,“各位注意。”
    余生的力量当然不是他在几个人面前表现出的那样初出茅庐的不稳定,可是他的注意力依然不敢有丝毫松懈。余生通过洞察之眼“看到”丁晴走进小楼的大厅里,绕过玄幻,面对翁小未。
    丁晴第一眼就找到浓郁血腥气息的来源,地上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年轻女人,她扭头朝外,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面孔正朝向丁晴进来的方向。
    丁晴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她脖子上惨不忍睹的伤口,那是一道跟翁先生的尸体一样被钝器割裂的伤口。
    伤口上的血污已经变得有些浓稠,却依然在向外涌动,在地面上形成一股血流如蛇般蜿蜒曲折。
    但是女人却平静的闭合双眼,表情安然,好像她只是在某个午后的阳光下小憩。那狰狞的伤口和平静的面孔,白皙的皮肤和黑褐的伤口形成鲜明的对比,构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丁晴看向女人身边,入眼的画面像重磅炸弹一样充满冲击力。
    那是一地碎肉,粘在地砖上,粘在已经剁烂的椅子上,丁晴只能勉强通过两只断脚上套着的男士拖鞋,确认这堆血淋淋的碎块曾经是一个男人。
    这堆碎块应该就是那位被翁小未送去见真神的马神仆了。
    刚刚夺走一条人命并且剁碎尸体的男孩站在两者后,分尸的凶器已经不知道被他扔到哪了。
    翁小未微微侧头,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打量丁晴,这笑容本不应该属于他的年龄。
    翁小未的眼眸深处,紫光如宝石般闪烁。
    “我记得你,”翁小未对丁晴友好的笑笑,“是你把我救醒的。”
    “是我。”丁晴对翁小未点点头,假装没见到地上的两具尸体,“看来你身体好的很快。”
    翁小未抬起满是献血的双手,仔细打量一会,然后深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点头。
    “是啊,能感觉到呼吸时的空气,能用眼睛看到,耳朵听到,伸手触摸到,能感受到这一切,”翁小未羞涩的露齿一笑,“的确很好。”
    翁小未嘴里的好跟丁晴的好并不一样,但是丁晴明白他在说什么,在过去的日子里,翁小未不仅仅是身体受到囚禁,更严重的是周围人对他精神上的禁锢,各种药品的控制使得他六识五感几乎与外界联系切断了一个月。
    对他来说,现在的感觉真的如同从地狱重回人间。
    “你看,”翁小未指着地上的尸块,“这位是马神仆,他自称真神的仆人。”
    果然是他,丁晴想。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头疼,我爸想带我去医院,我那个后妈说什么也不同意。那个女人信神信的入迷,认为一切病痛都是真神的惩罚,所以把这个人带回家来给我驱邪。然后在他嘴里,我就变成了因为没有信仰而被恶魔附身的异端。”
    “我那个愚蠢的父亲啊,我后妈本来就不喜欢我,而他却对自己二婚妻子的话深信不疑。他就这么任凭别人和二婚妻子在自己眼前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反复折磨,一次又一次。”即使诉说着自己的不幸,翁小未却依然在微笑,“也许直到死,他都对两个外人的话深信不疑。也许他也开始相信所谓的真神,认为我的皮囊下面是恶魔,是需要被净化的。”
    “可是你看,到最后,没有信仰的我还活着,”翁小未还在笑,这空洞的笑容让丁晴感到一阵阵寒意,她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他们所有人都忘记了一个人在被压过承受底线之后所改变之大,即使成年人也可能崩溃,更何况一个孩子,“看来,真神并不能保护他们免受恶魔的伤害。”
    丁晴的眼角突然剧烈抖动几下,听翁小未话里的意思,翁先生夫妻两人当时有很可能并没有对他们说实话。
    也许他们并不是因为翁小未显露亦神者的力量而被认作恶魔才遭到虐待,事实恰恰相反,他们以愚蠢的宗教信仰为理由随意判定翁小未为恶魔,结果对方真的以一副恶魔的面孔面对他们。
    “不过现在看来,也许我真的是恶魔,我能感受到那力量……”翁小未说,“哦,你知道的……”
    丁晴笑笑,“是,我也要感谢你,今天手下留情。”
    丁晴的笑让翁小未有些茫然,身上那股刚刚亲手夺取多条生命的煞气立刻褪去不少,他在这一刻露出难得的孩子气的一面,“你不怕我?”
    丁晴笑意更浓了,“我为什么要怕你?”
    “我挥挥手就能让你们昏迷,然后可以轻松杀死你们,”翁小未看看丁晴,又看看自己的手,“我是恶魔,我有超出常人的能力……”
    丁晴摇摇头,“超出常人的能力……”她举起右手,“像这样么……”
    丁晴说话间,右手发出绿色的柔光,先是翠白的藤蔓蜿蜒,然后鲜绿的叶子舒展,最后是大朵大朵红色的花盛开,露出中心金灿灿的花蕊吞吐着。
    翁小未看呆了,一时间瞠目结舌,忘了说话。
    “看,我也有超能力,”丁晴努力表现的像是一位邻家姐姐面对自己的弟弟一样,“可是有超出常人的能力,能做到常人所不能及的事,不一定就代表自己是恶魔。”
    “与众不同也许会被其他人排挤,受人冷眼,但这只代表那些庸俗的人妒忌我们,就像他们妒忌所有比他们在任何方面强大的人一样。”丁晴说,“但并不能因为我们拥有特殊的能力就判定我们就是坏人。”
    “可是……我已经杀人了……”翁小未这时候才把他软弱的一面微微露出一角,“我……”
    这只是一个迷失的男孩,丁晴告诉自己,他需要帮助。
    “他们用对待恶魔的方式对待你,所以你用恶魔的行为对待他们,这的确不对,却是平等的。”丁晴说,“但是这个世界还有太多像他们这样的人,愚蠢,自私,或者受到偏见的蒙蔽。我们没有办法把他们都杀光,如果这样做,将更加会印证他们的偏见。我们要改变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想法,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恶魔,也不是天使,我们只是普通人,我们理应得到普通人的待遇。”
    “你……你不是医生……”翁小未醒悟过来,“你什么人是……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阴影里的人,我们是不被世界承认的人,我们是被帝国追猎的人,我们是游离失所的人,我们是亦神者,我们是游荡者。”丁晴说。
    “翁小未,”最终,她向男孩发出邀请,“请加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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