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秦婆子果然不省事,老太太先也说不叫她陪过来,果然才来就抢着在二爷跟前露脸。那箱子好端端的摆着,她又咋咋呼呼地叫人将箱子抬到二爷跟前作甚?”
    许青珩听出是李嬷嬷的声音,咳嗽一声后便去看贾琏的脸色。
    贾琏回头,瞧见那在他跟前露了脸的秦氏讪笑着立在原处,嗤笑一声,便回过身来,又若无其事地向前去。
    许青珩只得随着贾琏出了院门,待到院子外,望见老嬷嬷颇有些尴尬地站着,便笑了一笑,听着贾琏跟老嬷嬷寒暄两声也不吱声,只管紧随着贾琏向前去。
    “你这老嬷嬷倒是忠心。”贾琏眯着眼睛望了眼天。
    许 青珩一愣,尴尬地笑了一笑,心知贾琏这又是话里藏话,思忖着管他心里多少弯弯道道,她只管问心无愧,于是笑道:“我委实不知这事,全是嬷嬷她太过爱惜我, 听闻我并不能掌管贾家钱财,才闹出这么一出。那秦氏是握在嬷嬷手心里的人,这一出绝不是她的主意。应当是嬷嬷她要借此试探二爷如此,是吝惜钱财呢,还是不 满我呢。爱惜钱财倒好,倘若是对我不满,她必要替我出谋划策,知晓二爷不满在哪里,我又当如何才能叫二爷满意呢——二爷只管放心,不管哪样,她是知道轻重 的,绝不会在明儿个就在祖母跟前胡说。”听见有人低低地哎了一声,回头见是婢女温岚提醒她不该将李嬷嬷的心思说给贾琏听,便又转过头来,琢磨这李嬷嬷乃是 上了年岁的人,见多识广,怕是叫李嬷嬷瞧出贾琏并未待她多亲厚了。
    “原来嬷嬷是这么个意思,早知如此,方才便该叫人将箱子抬到我书房去,不然岂不是叫嬷嬷会错意了?”贾琏笑道,因早料到许青珩的人势必会不满许青珩并未能全权管家,于是也不将这等示威的小事放在心上。
    “二 爷的意思是吝惜钱财,对我并无不满?”许青珩抿唇一笑,一笑之后,不由地又想,贾家先前诸多事端,皆是由嫁入贾家的外姓妇人引起,也难怪贾琏不肯立时就将 内外管家之权交托到她手上,她虽无意,但难保她带来的人里没有怀有鸿鹄之志,要“鸠占鹊巢”,在贾家大展宏图的人物,这却又是贾琏的忌讳。
    如此琢磨着,许青珩便又暗自提醒自己,日后若能用到贾琏的人,决不可用自己带过来的人。
    贾琏微微将两手背在身后,抿了抿唇,瞧了瞧身边的许青珩,见她不像画眉时那般心思重重,这会子倒像是她自己释怀后边冷眼旁观来瞧他这小人如何小肚鸡肠呢,于是笑道:“你知道就好,人心险恶,我虽不常与人交心,但若交心,便绝不会收回。”
    “小 人之心反复无常,哪个敢收?”许青珩嗤笑一声,见贾琏并不生气,心中料定贾琏并非对她不满,不过是时时刻刻将那“防人之心不可无”挂在心上罢了,见一路上 只有寥寥几位下人,并不似她往常出入的公侯之家遍地仆妇婢女,穿过巷子入了穿堂,在从一道穿墙游廊过去,便从后门进了警幻斋后院。
    因 是贾琏日常起居之所,许青珩便不免处处留意,只见这警幻斋内外具是花团锦簇,花圃中山石果树栽培布置的满满当当,游廊上挂有各色鹦鹉八哥,游廊下摆着盆景 鱼缸,再进了那三间房中,便又见百宝阁上璀璨夺目,这一处设有黑白棋子交缠的棋盘,那一处是一堆雕刻坏了的桃核,隔着屏风隐约又可见书桌上尚有看了一半的 书、写了半张纸的字。
    回头果然瞧见贾琏打发全福、全寿去召唤人来拜见新奶奶后,便十分惬意地盖着一张半新不旧的氆氇毯子斜倚在美人榻上信。
    “果 然他人在这边才自在。”许青珩心里想着,先有些怅然,随后又释然,暗道他将自己个的屋子院子收拾得那般热闹,所用器物无一不花团锦簇,雅好又众多,可见他 是个于名利上不甘沉沦,于人情上也不甘寂寞的人,不过是仗着脸面生得好且又会花言巧语小心思又多,轻而易举便可引得红男绿女环绕,样样唾手可得,才被娇惯 成眼前这性子。
    随手将贾琏每日常用的嵌螺钿云龙纹盖碗拿在手上看花纹,忽地眼前伸出一只手,随后便见方才还惬意的贾琏此时伸手夺过茶碗。
    “也不知是昨晚上哪个喝醉酒剩下的残茶,吃不得。”贾琏笑了一笑,随手将茶碗递给全禄。
    全禄方才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会子见贾琏说是不知哪个吃剩下的残茶,才要赌咒发誓说绝未叫旁人用了贾琏的茶碗,又警觉地闭了嘴。
    许青珩笑了一笑,并不追问,又去瞧放在簸箕里的桃核,先去看那已然雕刻好的,便听贾琏道“喜欢只管拿去就是”,答应了一声,又去看那雕刻了一半的,才拿了那边上的黄铜小凿子比划了一下,面前果然又伸出来一只手。
    “你来瞧我已经雕刻好的,若喜欢,只管拿到后头去。”贾琏笑着,便拿了簸箕下一个匣子递给许青珩,将凿子丢回簸箕里,就引着她在美人榻边的月牙凳上坐下后,然后又自顾自地看信。
    许青珩心里已然明白这桃核雕刻好了,于贾琏而言就是无用之物,送人便也无妨了,于是将匣子放在膝上,却不去看桃核,也不再四处张望,只管边怡然自得地翘起脚尖看绣花鞋上缀着的东珠边想心思,暗道她先不理他,看他肯不肯先开口。
    大抵是此时管事们各有要事,一时离了荣国府,于是过了足足一盏茶功夫也总不见人聚齐了来拜见。
    “你是不是要瞧瞧我日常起居的屋子?”贾琏咳嗽一声,见许青珩只管自娱自乐并不理他,便开了口。方才许青珩那副好奇模样他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怕她开口提一句将这些东西搬到后宅才故作不知。
    “方才已经瞧过了。”许青珩温柔地近乎慈祥地道,微微眯着笑眼瞧着相貌风流倜傥的贾琏,“二爷应当是属猫的吧?”
    人亲他,他就躲,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人远着他,他又要不甘寂寞地过来撩拨。要把猫抱在怀里,是该追还是该躲?
    ☆、第125章 一毛不拔
    “堂堂许府千金,连十二生肖有什么都不知?”贾琏轻笑,因他素来话中有话,便不免去思量许青珩的弦外之音,旋即,又有些当局者迷地自觉已然待许青珩十分好,便不再费心去想。
    许 青珩拿着匣子只管笑,虽此时如先前一般,待见贾琏对她深情一笑便不免恍惚,但出嫁前雾里看花,凭着对贾琏的一知半解,只当自己要嫁的是个近乎完美无缺的 人,于是不免要时刻鞭策自己以期匹配贾琏,如今进了门见识到他那些个小心思,才觉他像是个活生生的人,只觉若要匹配他却也不难,如此一想,一大早遮在心上 的阴霾便彻底散去,不自觉地面上便浮现出笑容来。
    贾琏微微蹙眉,见许青珩自顾自地发笑,心中隐隐有些不满。
    “二爷,管事们来了。”全福进来道。
    贾琏闻言,便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见许青珩头回子来,警幻斋中人便怠慢了,便道:“令人隔着帘子磕头吧,再拿了柜子上的玻璃盅给奶奶沏了玫瑰茶来。”
    “不用吃茶了。”许青珩笑道,待贾琏在堂上坐下,便也在右边椅子上坐下。
    她虽这般说,到底全福几个俱是贾琏教训过的,全禄依旧去里间架子上拿了玻璃盅来,须臾,便将一盏红艳艳香喷喷的玫瑰茶放在了许青珩手边。
    红艳艳的茶汤配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盅,煞是好看。
    “这玻璃盅……”许青珩有些迟疑,毕竟这内书房是贾琏招待一干知己好友的处所。
    “没叫旁人用过。”贾琏体贴地答道。
    “越 是客套的体贴越伤人。”许青珩在心里默念道,端起茶盅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眼眸微微移动,听着帘子外有条不紊的请安声,便将外头等人一一记下,忽地想起自 己带过来的小厮小幺儿们贾琏还未见过,才要提,又见一旁伺候着的全福、全禄几个大有迎敌的架势,又想贾琏心思细腻,他若不提起,那就是他有心不提了。于是 在她也不必自找没趣叫人来见了。
    一晃神,便见男管事们已经在帘子外磕完了头,剩下的女管事们,其中有贾琏的奶娘李嬷嬷并鸳鸯等人,许青珩便令她们进了门来磕头。
    一一赏赐了红包,说了一些日后同心协力等场面话,见贾琏虽是男儿但所挑选的女管事均是妥当之人,于是便令人退下了。
    忽地一个稚声稚气的小幺儿进门来低声道:“二爷,东边大姑爷来问院子的事呢,大姑爷说,若有现成的家伙物件不用的花瓶花盆,也搬了去那小花枝巷里摆一摆。”
    “知道了。”贾琏暗叹陈也俊办事也算得上是十分利落了。
    “四哥,你且去忙,若是误了老太太那的茶点也不怕,有我呢。”许青珩极有眼力劲地道,站起身来,才要走,却觉衣袖一滞,回头却是贾琏用手牢牢地抓着她的袖子呢,也不知贾琏今日为了什么,在拇指上戴了一枚硕大的青玉扳指,虽只戴在手上,气势也显得比往日凌厉了不少。
    “从画眉到方才说我属猫,一直叫我二爷,怎地这会子又喊四哥了?”贾琏一手支颐勾着嘴角笑道。
    许 青珩心里一晃,面上不由地副处一抹浅红,暗叹这人精果然会拿捏她的心思,虽看清楚他就是那无赖又自私市侩的行货,到底脱不了他的掌心。怎肯将自己一直钟情 于他却在今日他离去后患得患失最后重新定下心思的事说出,于是急着挣脱,轻轻地啐了一声,夺回袖子,便红了脸理着袖子领着丫鬟向外去。
    “到底是二爷,瞧二爷一句话叫二奶奶脸红成什么样。”全福、全寿嬉笑着道。
    “呸,二奶奶是你们能打趣的?”贾琏嗔道,眸中眼神闪烁,打定主意绝不叫后院起火,见那玻璃盅还在,就道:“将这玻璃盅给二奶奶送去,告诉二奶奶,若瞧上这百宝阁上的什么玩意,只管打发人拿回去。”又瞥了一眼装着桃核的匣子,又令全福立时送去。
    思量着许青珩那边妥当得很,便领着全寿、全禄向外书房去会陈也俊。
    却说贾琏去了外书房,全福便将玻璃盅拿去洗了擦干净,寻了个光芒璀璨的金匣子装了,想了想,又很是文雅地摘了些干净花瓣铺在匣子内,便拿了托盘捧着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向后院去。
    因他是贾琏的人,况且明眼人都知他是去办贾琏的差,于是便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后院贾琏院子内。
    方进了院子,便望见正屋门外站着一堆丫鬟、仆妇,虽不见许青珩的人,但料想应当是许青珩在立威呢。
    “怎地二奶奶要在自己人跟前立威?”全福仔细寻了寻,见罚站之人皆是许青珩带过来的“娘家人”,满心狐疑着,便立在台阶下等人通报。
    待 门上丫鬟对内说了一声“二爷打发人给二奶奶送东西来了”,全福不敢似在警幻斋那般进了门跟许青珩对话,便又上了台阶,弓着身子道:“二奶奶,二爷叫小的将 二奶奶用过的玻璃盅送来。二爷说了,二奶奶用过的东西,宁肯淬了也万万不许旁人用。二爷还说,二奶奶瞧上他那架子上的什么物件,只管叫人去取。”说罢,因 许青珩在立威,也不敢太随意,越发恭谨地弓着身子等着里头发话。
    “……二奶奶说多谢二爷。”簇新的帘子内走出一个颇有些年纪的妇人,瞧着俨然是陪嫁奶娘中的一个。
    全福越发疑惑许青珩的陪嫁们怎地就将自己的主子得罪了,也不敢细看,待交接了东西后,立时恭敬地退下了。
    “二爷果然心疼奶奶,二奶奶才回来就送了东西来。闻着香香甜甜,哟,里头是有花瓣呢。”方才出来的妇人秦氏强颜欢笑地捧着匣子给许青珩看。
    许青珩坐在堂上右手楠木大椅子上,淡淡地瞥了一眼,冷笑道:“咱们的人连嫁妆都抬出来了,人家自然要服软了。”
    秦氏是稀里糊涂地在李嬷嬷的掌控下做了出头鸟,也不敢埋怨李嬷嬷只管将头越发埋低。
    “姑娘……”李嬷嬷虽被许青珩客气地请着坐下,此时也不敢再坐了,既然听温岚说过了许青珩跟贾琏的话,便也不装傻,忙道,“这会子是我心急了,只是原琢磨着二爷待二奶奶当是该全心全意才是。”
    “谁 该对谁剖心挖肺?我敬你是嬷嬷,见识比我多,是以自来就听你的。但这贾家的事,远比你想的艰难。”许青珩揉了揉眼角,只贾琏与贾政、贾珠、贾元春并贾元春 的夫婿陈也俊之间的关系,就闹得她头疼欲裂。贾琏对贾元春毫不留情,唯恐被她占了便宜,但贾琏对贾元春的夫婿陈也俊却像是予取予求的模样。若她不能将这里 头的千头万绪理清楚,势必会被人钻了空子。可她初来乍到,贾琏似乎有些忌讳,又不能事事都说给她听,那么这些便只能靠她自己去领悟了。
    见 李嬷嬷也十分可怜,许青珩待要放软了腔调,旋即脸色便又越发冷了两分,“以后把心思都放在外头吧,莫在自己房中生事。一个个都道自己有玲珑心思,自己做下 的事旁人一概不知呢,却不知道,旁人早将你们的心思揣摩得清清楚楚,就等着你们丢人现眼呢。二爷是什么人?他昔日聚集的钱财都是他理所应得的,如今难道你 来问他几箱子嫁妆放哪,他就说放在他手中最妥帖?”
    昔日没说过这等不留情的话,许青珩话出了口,就将自己气得面红耳赤。
    李 嬷嬷原盘算着将事全推到糊涂鬼秦氏头上然后推得一干二净,随后依旧做她那德高望重的老嬷嬷,不料被贾琏看穿了,且许青珩又是一心向着贾琏的,也羞愧难当, 因素来自尊,只管恳切地低头认错,不似秦氏那般哭哭啼啼哽哽咽咽,好半日才说:“老奴委实如奶奶所说,想替奶奶试探试探二爷的心思。”瞥了秦氏一眼,见那 原本就被许老太太安置来做出头鸟的秦氏不敢有怨怼,便又接着开口,“若是早几年,老奴绝不会自作主张,奈何年岁大了,眼瞅着二奶奶是老奴带的最后一位姑娘 了,老奴断然不能眼瞅着二奶奶有苦往肚子里咽也不肯对我们这些带大二奶奶的诉一句苦,若是二奶奶走上了大奶奶的老路……”
    “…… 进门不到两日,嬷嬷已经断定我在吃苦了?”许青珩怔了一怔,眼前委实算不得吃苦,不过是早先期望甚大,只当进了门就能得个对她剖心挖肺的夫君,是以才会觉 得被冷落,“说到底,嬷嬷是看二爷不起罢了,只当他吝啬钱财才不肯家事交托给我。若说二爷当真将身家托付与我,我孤身一人,怎样打理?还不是要用到你们诸 位。你们诸位呢?虽个个说是清贵人家出来的,但修仙的道观里还有勾心斗角的呢,谁握了大权,又能当真两袖清风,谁不想拉帮结派,提携自家人,不想弄几个钱 财榜身?不明就里不看清形势就想一头扎进去,这么着,贾家已经被收拾过的两个媳妇都盯着我看准备抓我的把柄呢,难道你们弄出把柄来,就叫二爷像收拾老太 太、二太太那样也将我当家贼收拾了?”
    “……如此说来,这个家,二奶奶不当才是最好。那二爷不叫二奶奶立时当家,是爱惜二奶奶了。”秦氏先是恍然大悟,继而一副为许青珩高兴模样。
    李嬷嬷立时瞪了秦氏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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