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姚欢与邵清到来之前,常与广州太守交游的苏轼,已多少听说,从去岁起,朝廷就通过榷货务指令市舶司,向大食番商入舶胡豆。
    苏轼看着王参军用马车装来的十来棵咖啡树,直言不讳地问姚欢:“京中臣工士人,当真喜欢喝这饮子?”
    姚欢心道,要开始ppt路演啊,这活儿我上辈子就熟。
    创业的锦衣是什么?是在家编故事、出门讲故事、见人卖故事。
    但投资人并非傻子,远离绣花枕头烂稻草的创业是什么?是我讲的故事并非天方夜谭,有数据支撑的。
    姚欢遂定了定神,启唇慢语,将上至官家内廷和辽国使团,下至七品臣僚和布衣百姓,对于胡豆饮子的接受度,以及自己竹林街饭铺每旬胡豆饮子的销售数据、冰滴壶等周边产品的销售数据,向苏轼娓娓道来。
    苏轼明白了:“盐、铁、酒、茶、香药,这胡豆或可成为朝廷第六大钱袋子。怪不得子容(苏颂)致仕了,仍这般上心。姚娘子,如今京师榷货务中管此事的,是王斿?”
    姚欢点头:“正是王提举。”
    “唔,曾布当年引他外甥来我处求教,我还记得他的独特心性。作学问未必能独善其身,做买卖却能兼济天下,不失为国之栋梁。”
    姚欢飞速地咂摸苏轼这两句话,夸王斿是个能吏,只是表象,深层的意思乃在于,再次映证,苏轼与曾布的私交相当不错。
    逗留筠州时,苏辙就与邵清、姚欢说起,曾布与苏轼的友谊,其实在与自己这个亲家之上。元丰年间,苏轼曾被新党诬陷差点命丧乌台,曾布也因查办市易司一案被新党视作叛徒排挤远放,这两人颇有“流落江湖,惟公知照”的惺惺相惜之情。曾布为父母建塔祭祀,还向苏轼请求撰写《塔记》,若交情不深,曾布断不会有此举。
    只听那一头,苏轼又问王参军:“广南东路,可接到转运使司公文,许可今岁的夏秋两税,允百姓都交粮米?”
    王参军道:“尚未听说。”
    姚欢有些纳闷地问:“百姓多交粮食,朝廷还会不要?”
    苏轼苦笑道:“广府离汴京太远,漕运粮食损耗多,转运使司更愿意收钱,故而此前惠州丰收六万三千石,转运使下令将其中的两万石折成钱,充作两税。”
    姚欢蹙眉:“种田者手里,哪来的现钱,都是要拿粮米去换钱。如果朝廷收税不要粮、只要钱,那广南东路各州,势必出现百姓贱卖粮食、换钱交税的情形,这样越是丰年,越会谷贱伤农。丰年所纳粮食,漕运就算来不及悉数运往北边做军粮,岭南的常平仓提举难道不出面收粮、纳入朝廷的仓平仓吗?所以,合乎常理的做法,难道不应该是,丰年允百姓纳米,歉年允百姓纳钱?怎能反过来做呢?”
    言随思路走,姚欢所说的,无非出自一个后世受过高等教育者的基本经济学常识,但在苏轼这个当世男子的眼里,年轻女子能作此分析,便是去参加科举、试作策论,也够格了。他不由对这个和自己长孙苏箪同年的小娘子,更为刮目相看。
    果然,姚欢并未只停留在针砭的阶段。
    “苏公,王参军,”姚欢继续道,“胡豆既能禁得住海运,应比粮米更适合漕运。胡豆成熟后,与茶相似,须费大量人力采摘、浸泡、去皮、晒豆。故而,届时应细细算一笔账,分多少惠州的人力与土地去种植胡豆,才既不动摇粮为一国之本的宗旨,又让惠州能如两浙、福建交茶税那般,交胡豆税。”
    苏轼笑道:“自当如此,但首要的,是这些胡豆树,能种活。”
    王参军道:“依姚娘子所言,胡豆树须静风、土厚、常有雨水的向南山坡,这罗浮山甚好。詹知州说,那就先让姚娘子来白鹤峰下,借学士新宅前已经翻整过的田地试种。”
    苏轼一口答应,旋即略带深意地看了看邵清。
    虽然两个年轻人已算得与苏家亲近的晚辈,但有些话,譬如“邵医正你住在何处”,怎好就这般大大咧咧地问出来。
    倒是王参军一语解惑:“苏公,姚娘子此来,未带仆婢,邵医正后头要在驿站坐诊,又要教授此地郎中,顾不得山上。因而吾等此前商量了,下官的小女缨儿,和女婿阿牛,可来相助姚娘子,整饬苗木,照料起居,都便宜些。”
    苏轼觑了眼邵清,见他并未露出不合分寸的恋恋不舍之色,只诚挚地向王参军拱手,虽不出言,谢意都写在目光中。
    “邵医正,老夫闲时,亦爱研习医理,今日尤对圣散子方改进了不少,你若得空,尽可上山来,与老夫叙叙平日所见医案。”
    大部分老人都爱作媒,苏颂是这样,苏轼亦然。
    不过苏轼觉得,眼前这对年轻人,分明已有些举案齐眉的意味,哪里还用得着他作媒。
    苏轼与弟弟苏辙,承袭自父亲苏洵的蜀学一派,素来反对的,便是旁的学派只谈“心性”、“道理”而减损情、欲。
    既然两情相悦,自己这个自诩“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见这天下无一不是好人”的老家伙,便多给两个好孩子寻些见面的由头嘛。
    一行人离了瀑布,来到苏轼在白鹤峰的新宅。
    出乎意料,这半山腰的宅子,着实不小,打眼望去的屋舍有近十间,门前的山道亦可容驱驰马匹。附近也不算荒无人烟的景象,高低错落着不少人家,其中一户的屋檐上还飘着旗子,上有一个“酒”字。
    见到邵清和姚欢露出诧异之色,苏轼得意道:“你两个,没想到老夫这处田舍,竟毫无茅庐贫屋之相吧?惠州民风淳朴,湖山秀美,朝云也眠于此地,老夫实在未作北归之念,去岁卖了江南的一块地,所得银钱,全都拿来修了这处宅子。”
    王参军也道:“下官读书不多,读了也记不住,但苏公教我的那句,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倒是记得分明。”
    苏轼瞧瞧那些还很稚嫩、但绿油油的胡豆树,笑道:“但愿它们也安然以这罗浮山为家。”
    因又转向姚欢道:“孩子你放心,老夫不光会挖井,还会挖地,不光会引水,还会种树。当年在黄州,东坡那块荒田,还不是教老夫种出个锦绣天地来。你这些胡豆树,老夫定也要倾注心血,让它们十生百,百生千,福建有茶乡,广府有豆乡。如此,将来老夫大限之日到来时,便可笑言一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杭州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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