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自己也尝了一小块煎羊排。
    如果说,南方惠州鲜活的江虾与蛤蜊肉,是清润的甜,那么辽国草原放牧的羊,现杀现烹后,那肉里透出的,乃是一种有乳香的甜。
    平底锅均匀的热量供给,隔绝明火的科学方法,令小羊排嫩而不生、熟而不焦。
    油脂,循序渐进地、汩汩地分泌出来,包裹了细腻的羊肉纤维。
    铁板翻面煎制的过程,又不似久煮那样,严重破坏羊肉中带来鲜味的氨基酸。
    如此更为讲究食物风味的烹饪手段,当即抓住了辽商们的舌头与胃,也打动了他们的心。
    姚欢见诸人满意地吞咽完肉块,又劝他们再饮一小口挂耳咖啡包滤下的汁液。
    正如后世辣椒的灼烧感,会促使大脑分泌多巴胺,令人体验到适度快感一样,咖啡里存续的点滴果酸味与涩味,亦能给刚刚沉浸在荤香狂欢中的舌头,带来突然的清苦,从而形成别样的冲撞刺激。
    好比丹宁丰富的陈年葡萄酒,进入吃过牛羊红肉的口腔时。
    “味道如何?”姚欢笑眯眯地问辽商们。
    一串儿此起彼伏的辽语响起。
    不必翻译,结合口吻与面色,就能听懂看懂,辽商们颇能接受“羊肉+清咖”的搭配。
    “吃点儿橘饼吧。”红杏又按照姚欢事先的吩咐,送上“饭后甜点”。
    有辽商一边津津有味啃着橘饼,一边问平底锅的价码。
    “啊?大的竟要八贯?这最小的也要五贯?”
    得知价钱,有辽商作出乍舌的表情。
    北地不缺铁矿,后世主要的铁资源开采地——冀东、辽宁地区,此世都在辽国统治下。
    因此,辽商们自然难以想象,这么个扁扁的铁炊具,竟要比一对宋瓷花瓶,或者一套宋瓷茶具还贵。
    姚欢听懂他们比照着瓷器来看待平底锅的价格,正要强调一下平底锅的工艺问题,却有个壮年男子,分开人群,凑到跟前观瞻一番。
    此人帽子下露出一排发辫,交领袍子左衽掩襟,袍袖亦十分窄小,皮质腰带上还挂着几颗狼牙,显然也是个辽商。
    一开口,汉话却十分流利:“这是磁州铁打制的吧?磁州铁有钢筋,怪不得能锻成如此模样。”
    邵清微怔。他少时所居的燕京城,汉官、汉民占了一大半,而周遭村落乡间,更主要是汉人。因而邵清很肯定,听口音,此人不像是契丹人学说汉话,倒像是幽云地区原有的唐五代汉人遗民,原就会说。
    “兄台的汉话讲得真好。”邵清拱手致礼。
    这壮年辽商抬了抬下颌,眼梢嘴角,都漾起淡淡一层掼出来头的倨傲之色:“在下是南府杜氏族中人。杜防、杜公谓父子,辽国南院宰相。”
    邵清道:“哦……我与娘子久居开封,不甚清楚幽云故地的汉人世家,但能官至南院宰相,真是颇为显赫。”
    燕云十六州地区,受契丹人统治后,最初的韩、刘、马、赵四大汉人家族,通过做官、与皇室联姻等方式,形成盘根错节的汉官势力。而杜防,则是通过进士进入辽国上层官僚集团的新贵汉人。
    杜姓辽商见邵清挺客气,便也摆出放下身段的姿态,佯作自谦道:“我家这一支,离杜宰相不算近,风光沾不上。在下全名杜京山,就靠这口汉话,来榷场跑跑买卖。”
    他随即左顾右及地,与周遭辽商叙了几句话。
    然后向邵清与姚欢解释道:“我告诉他们,这锅子,辽国打不出来,是好物件。燕京城的有钱人,为着看清建茶的乳花雪沫,愿意花几十贯买一套兔毫盏,来客时可炫耀一番。那么,这平锅若能在宴席上,当场炙出这般香嫩的羊肉,能给主家赢得体面,纵使叫价十几贯,贵胄富户们,必也愿意买的。”
    姚欢想起后世高档饭店里,堂煎雪花牛肉或者堂煎鹅肝,不正是讲究“现做现吃”四个字嘛,遂笑吟吟赞道:“杜郎君所言甚是,此锅烹肉,不似设柴熏烤那么烟气腾腾。因而室内宴饮时,每席设一小小风炉,将锅置于炉上,由仆婢侍奉着,且炙且吃,颇有斟茶般的雅趣。”
    杜京山笑道:“大、中、小我各要五只,我是识货的人,二位也多少让一些价,凑个整数,九十贯,可行?”
    总价九十五贯,买方只要求打个九五折,姚欢觉得这砍价的小刀算得温柔。
    关键是,这第一单的成交额就很大呀,对其他辽商也很有引领效应。
    姚欢于是爽快道:“好,一言为定,杜郎君是现下就带货走、吾等去寻牙人前往门口办税,还是……”
    “不怕教二位笑话,今日只带了不到百贯入场,十几个铁锅一买,便剩不得几个钱,此际就钱货两讫吧,不看其他货品了。”
    杜京山说着,朝身后招呼一声,四个小伙计抬上来两只木箱。
    箱盖开处,满眼都是成串的铜钱,铜钱正面,有的刻着“皇佑通宝”,有的刻着“熙宁元宝”。
    辽国富铁,但缺铜,加之钱币铸造技术低下,因而立国以来,在澶渊之盟前,主要用唐、五代时的铜币,澶渊之盟、宋辽通商后,辽国则主要使用大宋流入本国的铜币。
    铜乃重要的战略物资,大宋在军事上始终提防辽国,禁止赤铜、卢甘石等出口,到了元丰年间,就连榷场的交易货币,也提倡用铁币,故而,杜姓辽商拿出来的铜币,还是熙宁前的年号。
    姚欢是头一回在辽宋榷场挣到营业额,登时难掩兴奋之情,忙吩咐几个力夫去清点钱串子。
    邵清却总觉得,这姓杜的商人,看似周延的行事中,有一种节奏稍显急促的古怪。
    他走上前,施然俯身,作了品评之色道:“唔,皇佑通宝的篆书,果然冠绝宋钱,和这熙宁元宝的楷书比,更有上朝风采。”
    邵清言罢,提起一串皇佑通宝,不动声色地垫着份量。
    很沉,的确应是铜的,而非假造的铁钱。
    邵清还在犹疑不定之际,忽听有人大喝一声“杜京山,你的铜钱让我看看”。
    竟又挤进来个会说汉话的辽商。
    只是,这辽商十分年轻,唇上胡须未密,至多也就十五六岁年纪,那一句汉话,听来亦是大着舌头一般。
    他脱下帽子,露出一对好看的眼睛,瞳仁黑亮,英气勃勃。
    “宁郎!”
    红杏从姚欢身后冲出来,惊喜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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