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有期……”
    八方城, 第一阎殿中, 秦广王慢慢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终于将双目睁开。
    那一瞬间, 万千流光从眸底划过。
    一时只听得山呼海啸之声。
    那被他扩张到整个十八层地狱的意识, 此刻都如浓云和潮水一般,重新汇聚回来,将他的身躯填满。
    高高的十二旒冠冕,晃动着流光;玄黑色的衮服上滚动着金红的图纹, 依旧尊贵无匹;那一双威严的双目,也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
    只有先前空荡荡的左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
    没了先前红日一斩的赫赫威势, 就这样安静且死寂地被他握着, 唯有那血红的万鬼图纹, 还透着残余的狰狞味道……
    跑了!
    分明不过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 出其不意地放了一掌翻天印之后,竟然从他手中,全身而退!
    何等的讽刺!
    雾中仙啊, 雾中仙!
    这一瞬间, 秦广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大笑了起来, 带着一种深藏的残暴与嗜血:“不过助得她一时,能逃过我这一掌罢了。我倒要看看, 释天造化阵外那元始乱流, 她逃不逃得了!”
    后会有期?
    兴许便是真正的后会无期了!
    “哐当”一声沉重的响, 秦广王噙着那一分冷笑,终于轻轻一松手,任由鬼斧砸落在地面上……
    这一届鼎争,算是毁了。
    ***
    十八层地狱之中,那恐怖的掌影已经散去。
    但地面上那一道广阔得几乎覆盖大半个地狱的掌印,依旧如此触目惊心,无言地昭示着先前那“天外一掌”的威力。
    无数幸存于鼎争的修士,这一刻都是恍惚的。
    他们甚至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原本只是他们对手的那个见愁,怎么就一下变成了“崖山门下”,甚至还直接对战阎君,轰出了那样恐怖的一掌?
    隐约想了个明白的,只有那几个“聪明人”。
    钟兰陵抱琴而立,身形缓缓出现在了那祭坛之上。
    他遥遥望着那早已没了见愁影踪的天边,念及“崖山”二字,却是心有恍惚。
    商陆与司马蓝关,则都是死里逃生。
    站在那掌印的最边缘,他们却都是心头苦涩、面色复杂:差一点,就被那一掌击中,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只是顷刻间啊,实力竟然天翻地覆!
    大师姐见愁……
    崖山门下的实力,便是如此地可怖吗?
    两人的目光,都隐约闪烁了起来,心底久久难以平静。
    但此时此刻的祭坛之上,却偏偏有两个人,勉强算得上平静。
    其中一个是张汤。
    两手揣在袖中,一张寡淡且刻薄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仿佛刚才一场战斗都跟他毫无关系。
    尽管是他为见愁伪造了生死簿,引入了枉死城,并且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见愁的秘密和最终的目的,可是……
    他半点也不心虚。
    为官。
    多少都有昧着良心的时候。
    更何况是他这般的酷吏呢?
    良心这东西,张汤是没有的。
    更何况他从头到尾做得毫无破绽,顶多回头把大头鬼小头鬼两只杀了灭口,便查不到他身上了。
    毕竟,挑见愁入鼎争,是秦广王自己做的选择。
    所以此时此刻,张汤只是眸光一低,便将视线转了回来,落回到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厉寒身上,终于将那揣了一路的怀疑,开口道出:“厉公子,我与你之间,是否有些旧仇要算?”
    傅朝生却还看着释天造化阵外,那一道模糊了空间,混淆了时间的乱流……
    元始乱流。
    这一道乱流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是不同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见愁遇到的,会是快,还是慢……
    再见,将是何时呢?
    心底隐约有一抹忧虑掠过,但在听见张汤这一道寡淡声音的瞬间,便都轻悄悄地抹去了。
    傅朝生回视张汤,看见了对方眼底毫不收敛的杀意。
    呵。
    不愧是大夏的张廷尉,斩首之后到了极域,也挺敏锐。
    竟怀疑起他来了。
    这时候……
    故友见愁,既已离开,那么他们这几个“同伴”当然也就不再是同伴。相互残杀,不是刚好吗?
    幽暗的眼底,浅淡的妖邪之气浮了上来,傅朝生将那袖袍轻轻一甩,只一声笑:“看来,张大人是铁了心要与厉某争这一届的鼎元了……”
    这一瞬间,张汤冷肃的面容上,终于再也找不到半分的温度!
    “刷!”
    袖中成千上万道薄刃银光一闪,已化作一轮弯月,被他持握在手,身化流光,含着凛冽的杀意!
    向着厉寒,或者说——
    向着旧日那一位妖言惑众的“傅国师”去!
    争斗,永无止休。
    十八层地狱上,永远是无尽的惨淡与昏暗。
    ***
    十九洲大地上,却正好是一日的清晨。
    天尚未完全放亮,只有东方大地尽头,有一片朝阳的薄红,但苍穹还是一片幽暗的蓝,笼着一片山川与河流。
    深蓝的大海,在着暗昧的微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西海广场。
    时辰尚早,来往的修士并不很多,只有借着传送阵赶路的一些人,飞快地行走在广场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江源只是一名普通的望江楼弟子,修炼四年多,如今是筑基中期。
    他身形一闪,便从广场边缘一座传送阵中走出。
    若是熟悉西海广场这一片传送阵的人见了,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一座阵法,连通着的乃是中域右三千,明日星海。
    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除了那一座莫名变成了“朝闻道”三字的闻道碑之外,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
    这一瞬间,江源差点哭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趟明日星海之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很快,望江楼三位长老被尽为明日星海新剑皇所戮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十九洲……
    是的。
    不是剑皇,而是新剑皇。
    因为剑皇已经死了。
    就死在江源的眼前。
    他亲眼目睹,那身穿着织金玄袍的男子,旧日的崖山门下,轻轻将深蓝的海光剑一递,便终结了那灰衣老者的性命……
    从此以后,明日星海,只有新剑皇,曲正风!
    “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他们——”
    “明日星海,从此姓曲。”
    “惜命的,莫来搅我局……”
    那一道说不清是儒雅温文,还是冰冷酷烈的声音,又开始在江源的耳边回荡,让他忍不住地心里发颤。
    忍不住地,就移步到了伫立在广场中的第四重天碑之下。
    第四重天碑,元婴。
    但凡修炼到这个境界,已经可以被人称作“老怪”了,一则是修炼日久,岁月很长,年纪普遍很大;二则是修为高强,凤毛麟角。
    此刻,第四重天碑第一,早已经换了个名字。
    ——赵卓。
    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大弟子。
    只是江源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下滑,落在天碑第二个名字上——曲正风。
    几乎整个十九洲的修士都知道。
    这一座天碑,曾是这一位崖山大弟子或者说二弟子的“绝对领域”,多少元婴期修士,即便修炼到了出窍,也不曾将他从天碑上挤下去。
    直到去年小会时,他叛出崖山,一朝突破……
    天碑上的名字,才换了昆吾“赵卓”。
    算算时间,也不过才一年而已。
    一年前,小会结束后那一场青峰庵隐界的追寻与试炼,只有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封魔剑派夏侯赦并五夷宗如花公子平安归来。
    至于无门无派的左流、崖山的大师姐见愁、昆吾真传弟子谢不臣……
    不是音讯全无,便是危在旦夕。
    没有人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
    但有人言之凿凿地传:因着门下两位得意弟子出事,崖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两大巨擘,险些在西海禅宗大打出手。
    与传言相对的,便是崖山昆吾两大宗门间的关系,一下降至了冰点。
    十九洲局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现在,只怕还要再添上一个“明日星海新剑皇”曲正风……
    这一刻,江源只感觉到了一种暗潮汹涌。
    只是此时此刻,站在这清冷广场九重天碑下的,只有他一个,知道明日星海剧变的,也只有他一个……
    再没有别人,能看到他面上那隐忧与迷茫的复杂表情。
    海风吹拂而来,江源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感觉身上竟已没有了半点温度,才想起自己要回望江楼,传回三位长老殒身的噩耗,传回曲正风那一句话。
    于是冰冷僵硬的身体一晃,他就要转身。
    可就在他脚步一动,即将离开的那一个刹那……
    第三重、第四重天碑上,竟几乎同时,接连地炸起了一团耀眼的白光,照得整片广场、整片暗蓝的天幕——
    亮如白昼!
    “这是?”
    江源的双眼,被这刺目的光芒照得不大睁得开,直到光芒稍减,才能勉强看清楚天碑上发生的变化。
    那竟然是……
    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这一瞬间,他两只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再也迈不开半步,面上更是露出了一种惊愕到极致的表情!
    “怎么可能……”
    ……
    一枚炸雷,就这样,在一个如此寂寂的清晨,投落到了西海广场上,投落到了中域左三千,甚至……
    投落到了广袤的十九洲大地。
    让原本就汹涌的暗流,更加汹涌。
    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惊世骇俗的“始作俑者”,到底身处何方,又将在何时归来。
    就连“始作俑者”自己,也不知道。
    见愁的意识,已经陷入了一片昏沉中。
    九头鸟说,秦广王乃是极域“规则”产生灵智后的化身,本身就是“规则”。
    即便是其信手一掌,又岂是她能抵挡?
    若非此次一步进阶元婴,且有雾中仙在石珠中留下的“机缘”在,只怕她再有逆风翻盘的本事,也早灰飞烟灭了。
    对掌之时,“翻天印”虽厉害,堪与秦广王一较高下,可见愁本身与秦广王差距太大。
    秦广王可在这一掌之下安然无恙,见愁却不能。
    两掌相撞时的余力,几乎瞬间波及了她,带着她的身体,朝着释天造化阵外、朝着那模糊的乱流、朝着那灰黑的混沌、朝着那无尽黑暗的虚空而去……
    那是一种极其难以言喻的感觉。
    就好像是一不小心,投入了大江之中,人随江流而走,有时坦荡一片平静,有时混乱万千激荡。
    周遭所见,尽是幽暗。
    见愁闭着眼,难以睁开,意识仿佛随着潮汐起伏,只觉好像身处于苍茫群星之间,用那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宇宙中飘荡……
    不知归处。
    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
    完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不知到底是一弹指,还是千万载。
    她只知道,在或许短暂也或许“漫长”的漂流过后,寂静得没有半点动静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云气呼啸、闷雷滚动之声……
    有一丝微光,从她微闭的眼缝里,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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