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正风至今还记得, 当时从西海回去之后不久,便听闻昆吾那一位高高在上的横虚真人下令搜查西海, 称“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
    只是后来,竟再未有此妖踪迹。
    所以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下来。后来他叛出崖山, 来了明日星海,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
    在今时今日,那背景晦涩不明的夜航船, 竟然又见到了这个人, 这一只大妖!
    “咳咳……”
    周身血气乱窜, 曲正风不由得咳嗽了起来,脚步也要有些踉跄,扶了旁边门框一把, 才走了上来。
    红蝶犹豫了一下, 到底没有伸手去扶他。
    似曲正风这般的存在, 假以时日, 比肩昔日不语上人是一定的, 就是犹有过之也未可知。他哪里需要人扶呢?
    只不过……
    “你刚才说, 大妖?”
    当初横虚真人已下过了断论, 称这至邪大妖本是蜉蝣,得了天地造化, 因而化生成妖,拥有毁天灭地之力。
    说是“大妖”,绝无不妥之处。
    对红蝶这疑惑, 曲正风忽觉莫名:“确系大妖。”
    “……”
    红蝶一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曲正风身上划过,看他强忍着痛苦盘坐在了桌案旁,那两道轻扫的蛾眉,却慢慢皱了起来。
    “可我,不管是昨日,还是今日,并未感觉到半分的妖力。”
    一枚丹药吞服下去,药力顿如清泉一般化开。
    曲正风体内的伤势,正在以一种冰消雪融的速度飞速化解。可红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忽然顿了一下。
    “没有半分妖力?”
    “你知道,我乃是上古的老妖怪了……”
    红蝶修炼的时间之长,远超如今十九洲大部分的老怪和大能,只是先受限于妖身,又受限于青峰庵隐界,所以实力也才堪堪比肩返虚期修士而已。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实力,在整个星海都算屈指可数。
    更不用说,她身为妖修,在感受同类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到了我这境地,但凡周围有妖修,我都能察觉得到。除非他们修为已至化境,化去了满身妖气,只差一步便能登仙。 ”
    红蝶看了一眼窗棂上那被自己掰断的一块木雕,声音里有些凝重。
    “可昨日那场景,我远远也瞧见了。当时,只以为是东南蛮荒的老魔来了,在这里大打出手……”
    十九洲如今的主流完全是修士。
    不管是中域左三千,还是西南世家;不管是明日星海,还是东南蛮荒;也不管是北域佛门,还是阴阳二宗……
    统统都是修士。
    至于妖修?
    早在上古修士力量崛起的时候,便消失在一场又一场大战和围剿之中了。
    所以在如今的十九洲,像样点的妖修都十分稀少,并且往往藏身于荒山野岭,或者生活在广阔的西海,鲜少出来行走。
    要说这里,还藏着什么修为臻至化境就要飞升的“天妖”,红蝶根本不信。
    这些情况,曲正风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红蝶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妖力!
    可那名青年,分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相比起大殿中那形状凶狠可怖的“蜈蚣”,他看上去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甚至出手时的每一道攻击,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之感,浑然天成!
    仿佛他便是自然,便是宇宙洪荒。
    爬满他惨绿衣袍的花纹,固然透着一种破败陈旧之感,可彼时彼刻,那一双眼睛,却有一种新生般的生机。
    到底是苍老,还是青涩,根本分不清楚。
    矛盾着,也自然着。
    曲正风修炼至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强敌,甚至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连号称中域左三千第一人的横虚真人,到了此人面前,只怕也是略有不如的。
    任是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妖,可红蝶却说不是。
    不是?
    那又该是怎样的存在呢?
    大殿中那狰狞的无眼蜈蚣的影子,一下从曲正风的心底掠过,留下了几点浅淡的痕迹。可待要仔细去思考,又觉无迹可寻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道:“无论他是谁,但认识见愁,总归不假。”
    “认识见愁?”
    这可大大出乎了红蝶的意料,她一下诧异了起来。
    但曲正风却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句了。
    他满面的沉,满面的冷,只盘膝而坐,将两手轻轻放在了膝盖上,而后骤然掐诀!
    这一瞬,竟有一股格外凶狠的力量,自他眉心祖窍处迸射而出。只见得一道深蓝的波纹从他头顶开始,朝着双臂逼去。
    “噗!”
    那深蓝波纹逼到之时,一团粘稠如浓墨的黑气,便自他掐着的指尖透了出来!
    红蝶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曲正风逼出的黑气,浑不似寻常的妖邪之气,竟好像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蠕动,想要重新钻回他身体!
    曲正风见状,双目已是一寒。
    抬手间,便将这一股黑气攥在了掌中,用力一握!
    这一刻,红蝶清晰地看到,他深冷如寒潭的眸底,一枚玄奥复杂的金色印符闪了一下。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那一团顿如被人刺破的囊袋,立时委顿下来,急剧地缩小,随后化作了一股青烟消散。
    “这力量……”
    红蝶有些心惊,只觉得身上都寒了几分。
    曲正风却知道,这力量不过是他昨日遭遇到的冰山一角。十九洲浩浩,谁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强者呢?
    “若我突破至返虚,或恐勉强有一战之力。”
    返虚……
    红蝶听闻此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复杂,只道:“元婴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进阶出窍,则必要面临‘问心道劫’。你在‘问心’上就困了近四百年。越过此关之后,修为便是一日千里,短短六十年,竟已是‘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圆满,晋升‘返虚’。”
    半步。
    半步返虚。
    整个明日星海,或许已经有人猜到,他境界已到入世。
    但应该还没有人能察觉,他已经是入世巅峰,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迈入下一个境界,进入十九洲真正的“大能”行列!
    只可惜……
    曲正风垂眸看着自己逼退那一股黑气后,格外苍白的手掌:“只可惜,有时候,半步便是天堑。”
    所谓“入世”,入的乃是“尘世”,乃是“俗世”,乃是“人世”。
    这一境的要处,实则像极了佛门里常说的“红尘劫难”,是必要修士真正将尘世种种体味透了,有了自身独特的明悟,才能修至圆满的。
    红蝶自己走的乃是妖道,修行功法自与修士有别,加之本身灵性足够,在所谓的“入世”关口上,是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可换了曲正风……
    他曾是崖山的大师兄,早年也登顶过一人台,修炼天赋堪称绝世,可一道“问心”便困了他四百年,而今又是“入世”这一场心障。
    “‘问心’道劫,你徘徊困苦四百年,还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如今‘入世’这一境,你还心有踯躅……”
    红蝶为了不语上人的大仇,来到了曲正风身边。
    她并不希望他就这样止步于此。
    “七情六欲,不必绝灭,但须堪透。喜怒哀乐,爱恨别离,你已参透了大半。只差最后那一点点了。”
    那最后的一点点瓶颈,到底在何处,曲正风自己也是知晓的。只是听着红蝶的话语,他忽然并不很想搭理。
    “我的修行,我自有打算。”
    “可剑皇陛下,此事,到底是由不得你的——”
    红蝶竟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瞬间注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仿佛已将曲正风看透,又隐隐藏着一种难言的叹息。
    “须知,情,不由己。”
    “……”
    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紧握在一起。
    曲正风面上,这一时的神情,莫测到了极致,仿佛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掠过,但随着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垂眸,都被藏进了眼帘下那一片深重的阴影里。
    此时,红蝶只能瞧见他静止不动的侧影,好似一座巍巍的山岳,有一种深富力量感的沉重。
    不知怎的,便不想再看。
    她返身推门,终于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厅内,于是只剩下了曲正风一人,背对着门,盘膝而坐,依旧不动如山。
    *
    “见愁大师姐!”
    才一迈入左流养伤那一院内,一声惊喜的叫喊,就直接响起,传进了见愁的耳朵。她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屋檐下面,怀抱着一个大西瓜的小金。
    虽然过去了有甲子,可小金看上去也没长高多少。
    甚至就是这容貌,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穿着打扮,还有那脑袋后面编着的一根小辫子,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见了见愁,他差点连怀里的西瓜都给抛开了,三两步就猴儿似的窜到了她身前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大师姐你总算是来了。白寅师兄一早出去打探消息,左流又在里面疗伤,我真是半个说话解闷儿的人都没有,可把我给闷坏了!”
    “……”
    见愁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昨日小金那婆婆嘴絮叨不断为自己辩解的情形,一下浮现在脑海。
    说什么迷路不是他的错,都怪明日星海地形太复杂,街道太繁华……
    天知道白寅这样有风度的人都气得在一旁直翻白眼了!
    只是在迷路这件事上,小金实在太能说了,白寅不胜其扰,最终只能屈服于其语言攻击的淫威,勉强承认小金的迷路与小金本人无关。
    当时,见愁就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
    简直……
    叹为观止。
    眼下听见小金提什么“说话解闷儿”,她只觉得脑袋隐隐大了一圈,忽然生出一种“反正左流现在在养伤其实也不需要去看干脆走了算了”的想法来……
    咳。
    这当然是不对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将自己满脑袋乱飞的想法都收拢了回去,只一面往里面走,一面笑道:“我方才有事,去找了红蝶仙子,这会儿才回来。倒是你,我是才知道,你竟是西南世家金家的小少主。现在白银楼之事已了,你还不回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回去呢!”
    “咔擦”地一声,小金抱着西瓜就啃了一口,汁水都溅到了身上那一件兽皮短褂上,也半点不当一回事,哼哼唧唧地续上话。
    “眼看着再过没几天又是左三千小会了,我还想去看看热闹呢。”
    左三千小会……
    见愁愣了一下,才恍惚地想起来:是啊,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小会每三十年一届,到今年,可不刚好就是吗?
    若没算错的话,今年,还在昆吾。
    不知阔别甲子,如今昆吾是什么模样,崖山又是什么模样?
    见愁的心思,忽然飞远了一会儿。
    直到身前传来“吱呀”地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来,是小金直接帮她推开了前面的门,一点也不见外地喊了起来:“左流,左流,见愁师姐来了!”
    屋内有桌椅床榻,但左流此刻正盘坐在案前一个蒲团上。
    一座聚灵清心阵法就摆放在他身周,为他聚集起周遭的灵气,一时只见一朵又一朵红莲的虚影,缠绕着业火,从他身下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如此周而复始。
    本来,他是很专心致志的。可修炼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外人打扰。
    几乎是在听到小金呼喊的那一声,左流便直接停下了修炼,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作孽啊!”
    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声“作孽”说的铁定不是自己。
    被困在极域许久,她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些旧相识,也许久没有看过他们这样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了。
    骤然一见,到底还是有几分亲切的。
    只当没看见旁边小金故意翻出来气左流的白眼,见愁走了上来,笑问道:“伤势恢复得还好吧?”
    “没、没什么大碍了。”
    在见愁面前,左流不知怎么,一下有些拘谨起来。
    如今他一身脏污已经洗净,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昨日的狼狈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看上去却是十分有精气神。
    “服了白师兄给的丹药,打坐了一个晚上,便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崖山底蕴深厚,说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也不为过。
    见愁昨日已在私底下问过了,白寅是当真带了百万灵石来的,只是他与见愁一般,压根儿没打算真给。带着,不过是以防有个万一。
    崖山的丹药,向来都由丹堂炼制,几乎只供门内弟子使用,所以名声不显。
    但若真论效用,比起白月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见愁听左流这般说,再观他周身灵气的运转,便知道问题的确不大了,心也就放下来许多。
    于是坐了下来,与小金左流二人谈了会儿天。
    有许久不见,他们是各有各的经历,左流的听上去比较惨,小金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惨”吧。
    毕竟,对于格外渴望自有的少年来说,世家的那一套,实在太束缚。
    至于见愁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可讲的。
    她经历的事情,与左流,与小金,压根儿没有在一条准线上。她既没有炫耀之意,更无诉苦之求,所以只随口掰扯了几句,惹得其余两人老大一阵不满。
    可见愁才不管那么多,见着天色将晚,她便主动结束了话题,告别二人出来。
    白寅去了快有半日,至今也没回来,想必应该是探到了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了。
    见愁想着,便信步朝着外面走去,同时捏了一道风信出来,待要问问进展。
    只是才走出来不远,前面一片如镜的平湖,便一下进入了她的视野。
    解醒山庄乃是建在澜河支流边一座小山上的,这一片平湖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记得昨日,都不曾注意到还有此湖。
    约莫是昨天来时,天色太晚,而她心事重重,并未能注意到吧?
    此时日已西斜,残影艳影便如同一匹柔滑的丝绸,在湖面铺开。
    数十丈宽的湖面,也不很大,四面有垂杨绕岸,岸边还零零散散地砌着几块湖石。湖水则很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看得出也不很深。
    只不过……
    即便隔得远远地,见愁也发现了这湖中,似乎有许多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从湖面照射下去,湖底却有一些隐约的光芒,反射了上来,穿过湖面,落入了她的眼底。
    见愁一下就有些好奇起来,脚下方向一转,便朝着这一片平湖走了过去。
    等她站到岸边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
    这竟然是片“剑湖”!
    数十丈宽的湖面之下,那些隐隐发光的东西,既不是什么宝石,更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柄又一柄秋水似明亮的长剑!
    看上去,它们完全相同,找不出什么差异来。
    每一把剑,都端端正正地插在湖底,一任流水侵蚀其锋芒,一任尘土掩埋其寒光!
    放眼望去,这不大的一片“剑湖”之下,竟插着成千上万口长剑!
    见愁的心神,不由得震颤了一瞬。
    不知怎的,她一下就想起了昔日曾去过的崖山武库,那些埋藏在上千年冰雪中的神兵与利刃……
    “当……”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见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站在了湖岸边,方才前行之时,脚下没留神,似乎碰到了东西。
    于是低头看去。
    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深黑色的磨剑台,上面还随意地搁着一口普通的铁剑。
    方才她脚下碰到的,便是此剑了。
    可这甚至算不上一把真正的剑,顶多算是一口“剑胚”,两侧的剑刃只磨了一半,另一半粗钝不已,一看竟是还未开锋。
    平平无奇,到任何一家铁匠铺里都能找到的东西。
    解醒山庄中,怎会出现这样的剑?
    见愁垂眸看了半晌,思索了片刻,终究不得其解,于是挪步弯身,伸手便要将这一口剑捡起来,看个究竟。
    可万没料到——
    她手伸出,指尖才刚触碰到剑身,竟有一道暗蓝的剑芒自剑身之中迸射而出!
    见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自己指尖一凉,随即一痛。
    “滴答。”
    鲜血顿时从她微微屈起的无名指上坠落,点在下面这一方深黑的磨剑台上!
    她的身体,可是经过了《人器》炼体多层的锤炼,竟就这样被被一道发自铁剑、且毫不起眼的剑芒伤了?
    两道远山似的眉,一下拧得紧了。
    见愁定定看着磨剑台上这一把还未磨完的剑,一时陷入了怔忡之中。
    曲正风来时,便恰恰好瞧见这一幕。
    这个昔日被师尊领来崖山时还颇有几分无措的女修,如今已完全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才华与实力。
    细细算来,也不过才六十来年。
    此刻,她注视着这口凡剑的眼神,则忽然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崖山武库挑选法器的时候,她望着另一口剑时的眼神。
    那一口,被封存在冰川里的三尺青锋,一线仙机——
    崖山第一剑,一线天。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去:“我以为,有了鬼斧之后,你不会再看剑了。”
    作者有话要说: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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