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浮的亲昵。
    轻佻的调笑。
    谁又能将眼前这艳冶的女修, 与昔日的崖山大师姐见愁联系到一起, 并认出这其实是一个人呢?
    她身上, 是带着隐隐的香息的。
    分明是这样妖娆柔软、媚态横生的模样, 可飘荡出的那香, 却似雪夜里的寒梅。
    冷香。
    一凑近了, 谢不臣便觉自己整个感官都为她所攫取, 眼前是陌生的雪肤花貌,不变的唯有这一双眼底的神i韵,仿佛倒映着山川湖海, 拨开了天际的层云,于是能从中见出几分悠悠的淡然。
    还有,戏谑。
    是如画的眉眼。
    分明是与往日不同的姿态, 可他偏从这姿态里看出了几许旧日的幻影。
    又道那曾几何时, 青山微雨,她立亭下, 回首向他时浅笑, 隐约也有这样婉约柔和的姿态……
    自是那清水出于芙蓉间。
    只是一眨眼, 幻影一下又远了。喉间那尖锐的刺痛以及从琉璃扇柄上透进他体内的地力阴华, 极其现实地提醒着他, 过往与如今之间的距离。
    谢不臣面色微白, 不再言语,也不再有任何动作,好似真的听从了见愁的警告, 没有什么想法了一般。
    可目光却在见愁与曲正风之间逡巡了一圈。
    眼下的曲正风当然还是萧谋的模样, 他倒是没有想到谢不臣如此敏锐,这样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只是不知他看自己,到底是因为见愁,还是因为他确实识破了自己的身份?
    场中气氛一时静默。
    阵法已破,攻击又散,其余狼狈的无常族鬼兵们歪歪倒倒,但亲眼目睹了方才莲照对这十九洲修士说话一幕的鬼修们,心底几乎是齐齐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无语。
    不仅死人,她这是连活人都不放过啊……
    到底这修士的皮囊实在太好看了一些,难怪她在这种情况下都还要撩拨一把。
    有人心底泛了酸,也有人嗤之以鼻,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为这分明轻佻惑人又偏透着点危险的感觉神迷。
    单纯的美丽并不致命。
    致命的,往往是明知道有危险却依然跃跃欲试的美丽。
    往日的莲照是否给人这种感觉,下头大部分鬼兵也不清楚,可他们清楚地知道,现在的莲照正给人这种感觉!
    萧谋不说话。
    雪音抢人不成,还吃了暗亏,又眼见得莲照这轻浮至极的做派,心里头的恶心便一层一层泛上来,让她连话都不想说一句了。
    倒是孔隐长老半点也不计较,一点都不在意自己制住了这女修而莲照制住了那男修。毕竟他才是长老,谁抓到人,也少不了他的功劳。更不用说,方才是莲照提醒,他才选择孤注一掷,破阵而出,发现了对方其实只有两个人的窘境,一举将人擒获。
    所以现在,他看莲照竟觉得顺眼。
    眼见着气氛不好,当下便出来笑道:“真是想不到,好生唬人的一座大阵!还是莲照机警有谋划,这才让我等一举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擒获!”
    见愁似笑非笑地扫了“不知天高地厚”的谢不臣与陆香冷一眼,假假地谦逊了一句:“哪里?还是长老当机立断,修为惊人,这才使我无常族免于损失。这两人看着都不像是普通人,更不知道是怎么潜入鬼门关内,待稍后到了望台,一定要严刑审问,问出点东西来。这一遭可要恭喜长老,立下大功。”
    识相,当真是识相!
    孔隐长老往日也不是没见过莲照,虽眼见对方长得确实好看,可着实不喜欢她那趾高气昂、踩低捧高的做派,如今自己被捧上了,才知道这飘飘然的感觉着实令人着迷。
    而且这莲照懂事啊,半点不像是雪音,还他娘想抢功劳!
    “哈哈哈……”他不由得抚掌大笑,胸臆中一时竟生出几许少见的豪气来,对无常族鬼兵方才的伤亡竟是半点也不介意,只道,“功劳都是大家一起立下的,有本长老自然也少不了你们的。来,将这两人押下,咱们火速赶回望台,可耽搁了好一些时辰了。”
    “是。”
    不管心里是不是服气,又是不是对孔隐先前那让他们去送死的行为有异议,现在事了,众人都是一副听从命令的模样。
    他一发话,立刻就有人将谢不臣与陆香冷制住。
    见愁掌中的琉璃扇,离了谢不臣的脖颈,便收了回来。素手轻轻一翻,竟又重新变成了一根琉璃红的簪钗,被她随手插回发髻之上。
    乌发如瀑,雪肤滑腻。
    那宽松的衣袍都像是要在她身上挂不住似的,宽大的袖摆飘飘摇摇间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白得晃眼。
    她貌似随意地一扫,好像现在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陆香冷一般:“呀,真是我疏忽了,刚才竟没注意,原来这里还有位美人。”
    陆香冷直到现在都还不大反应得过来。
    情势的变化实在是太诡异了,她又不是没脑子的人,自然看出谢不臣方才力有不逮的落败,多少透着点敷衍的味道,完全不符合一名入世中期修士应有的实力。
    连最底线都没达到,遑论是昆吾天骄?
    她与见愁多少算得上有几分交情,也颇觉投缘,但毕竟没有熟到一个眼神就能认出对方这种地步。所以在“莲照”捏着嗓音,将那勾人的目光向她转来之时,她微微地颦蹙了眉头,回视对方,也不说话。
    一身的雪白衣裳,依旧与往日一般出尘。
    在几名鬼兵走上来,动作颇为粗鲁地要将人押下去。
    见愁见了,便不由得暗暗皱了一下眉,只不轻不重地“喂”了一声,叫住了那几名鬼兵,懒懒道:“这样毛手毛脚做什么呢?好歹是娇滴滴一个美人儿,回头还有用,别不长心眼儿给磕了碰了的。”
    这话是什么用意,她自己自然清楚。
    但落在旁人耳中就颇为微妙了。
    众所周知,莲照就是个看修为看脸的势利女人,方才平白无故撩拨了那男修一遭也就罢了,现在怎么连女修都要关照了?
    是嫉妒?
    是因为看不惯旁人对这样好看的女修粗鲁?
    还是说……
    她老毛病犯了,不仅男人,连女人都要不放过了?
    众人脑子里的念头乱七八糟,但在对上见愁扫过来的眼神时,又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自己制止了自己的瞎想。
    有了她这一句,鬼兵们也不敢违抗,手底下果然是轻了一些,这才用了勾魂索,将谢不臣与陆香冷都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
    勾魂索乃是无常族标志性的法器,人人皆可修炼,威力虽有高低之分,但效用大体一样。
    那就是压制,勾魂。
    只消七八条勾魂索往两人身上一缠,魂魄的力量便被牢牢禁锢在肉体之内,再也出不来半分。
    直到此刻,众人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征召鬼兵前往望台的半道上发生这样的变故,实在是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虽然损失惨重,但抓住了这两个一看就身份不低的十九洲修士,必然是立下了大功一件。
    所以,众人的心情都不算差。
    两个人都捆好押在队伍中之后,已只剩下一半多的鬼兵队伍,便重新集结起来,沿着原来的方向,往望台而去。
    很快,狼藉的原野上便没了人影。
    直到他们离开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后,原本谢不臣布下的那一座阵法四周,才渐渐有人影显露出来。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此行跟随谢不臣而来的十九洲修士,其中昆吾修士居多。但不管他们来自何方,眼下是什么身份,此刻脑海里都回荡着方才局势“逆转”瞬间,谢不臣那一句传音。
    茫然,十分茫然。
    打得好好的,忽然就落败被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极域恶土这一片莽荒的原野上,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下都有些傻眼了。
    距鬼门关最近的枉死城中,张汤的心情也不大美好。
    他看着分明畏缩却还要强作镇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两只小鬼,寡淡的目光里,带着他独有的那种不近人情的冷刻。
    八十年前,在鼎争之中一举扬名,从而得了机会,进入八方城,效命于秦广王殿,听从秦广王的调遣,没过多久,便被升为了大判官,堪与秦广王座下最得力的崔珏平起平坐。
    张汤这些年的日子,其实还算顺遂。
    如果,没有鬼王族那厉寒,或者说没有昔年那妖邪的“傅国师”的话。
    毫无疑问,作为鼎争之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之一,“厉寒”当然也得到了秦广王的赏识,被收入彀中,也当上了判官。
    且他背后有鬼王族的支持,势力远超张汤。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底细,但又都因为与见愁有几分牵扯,毕竟你能捅我底细,我也能捅你底细。一则张汤不想让人知道当初见愁能进枉死城乃是他一手所为,二则傅朝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并不是鬼王族厉寒,所以两人虽一直在各种事情上明争暗斗,可在揭底这件事上却都很沉得住气,从来不提见愁一个字。
    张汤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那傅朝生假扮的厉寒也自称“闭关修炼”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应该是以此为借口离开了极域。
    即便是阴阳界战重启,他其实也没想很多。
    因为从始至终,他都不觉得事情还能与自己扯上什么关系,或者说还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太坏的影响。
    直到此刻——
    他早些年找了很久又一直没循着踪迹所以没能杀掉的两只小鬼,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头鬼,小头鬼。
    今日他本是接了秦广王的令,要去鬼门关望台,看看楚江王坐镇军中的情况,谁想到才从打坐修炼中睁开眼,还未来得及踏出房门,便察觉到宅邸外布置的阵法有动静。
    接着,便响起了敲门声。
    他放出灵识一看,在发现是大头鬼小头鬼两个的时候,差点就手快直接一刀将这两人削了,还好想都阴阳界战重启之事,堪堪在动手前将杀意压下,放了二鬼进来。
    两只小鬼显然怕他怕得慌,进来的时候相互推搡,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你去……”
    “你去!”
    声音细碎而小心,充满了恐惧。
    张汤看他们一眼,又低头去擦手中那一柄尖利的剔骨刀,但问道:“自当年鼎争后,你二鬼便不见了影踪,在极域销声匿迹,如今却敢出现在本官面前,想来是背后有人撑腰了。”
    “小的小头鬼——”
    “小的大头鬼——”
    “见过判官大人!”
    小头鬼大头鬼都是怕死鬼,来枉死城的一路上不是没想过要跑,但跑到半路一想,极域就这么大,阴阳界战还打起来了,又能跑到哪里去?
    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放手一搏。
    所以犹犹豫豫,咬咬牙,到底还是来为见愁传讯了。
    但见了张汤,却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毕竟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最怕的就是见官,张汤偏偏还是极域里少见的官威重的,只消一眼扫过来,都能吓死个人!
    两鬼半点不敢马虎的先行了礼。
    接着,木讷的大头鬼不说话,只由小头鬼小心翼翼地打量张汤神色,赔着笑道:“张、张大人,小的两个是来帮人传话的……”
    张汤冷淡得很:“帮谁?”
    小头鬼战战兢兢:“帮见愁大尊。”
    “……”
    只那么一刹!
    擦拭着剔骨薄刃的手指轻轻地一抖,连带着眉梢都抖了一下,指间那一片薄刃更是闪过一道冰冷的寒光!
    张汤的心机,放在整个极域都是不弱的。
    他虽也算个鬼修了,可还全然保持着旧日在人间孤岛的做派,性情寡淡,但对权势和刑狱的所欲所望并未有任何的消减。
    大判官当得好好的,并不想为自己找事。
    但在听得小头鬼口中吐出“见愁”两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不找麻烦,可麻烦找他来了!
    目光终于移回,张汤给了小头鬼一个正眼,心底虽凛然一片,声音却还算得上平静,只续问:“传什么话?”
    他不看还好,一看小头鬼差点被冻了个半死。
    两道目光跟两柄刀似的,简直要在他身上戳两个大窟窿!
    小头鬼只觉得好像有利剑横在他脖子上,让他说话的声音都不由的更轻了一些,唯恐触怒了什么,道:“见愁大尊说,她这一位故人到了,就在第十八层地狱,等、等大人您去见……”
    张汤眉头一皱:“没了?”
    小头鬼脖子一缩,害怕极了:“没、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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