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怕腰折。”萧驰野笑似非笑。
    既然没叮嘱过,但沈泽川腰间负伤,确实经不起折。
    沈泽川忍了片刻,要把脚落回去,然而萧驰野不许,把这只脚踝捏在掌间,让它贴着自己。
    “啊……”沈泽川缓慢地拉长尾音,“这是要我望梅止渴,聊以自慰。”
    “时候不早了。”萧驰野说着话,却没放手。
    沈泽川原本还想说点什么,可是捏着他的手忽然动起来。
    “九月前,大帅若是不便出兵,我就不再等了。”萧驰野穿戴整齐,上半身瞧不出丝毫端倪,讲话都跟平时没差别。
    “女帝如此手段,必不会同意大帅出兵,况且——”沈泽川声音忽地变轻,像是化掉了。
    萧驰野脱掉了他的净袜。
    桌边还有垂下的桌帘,沈泽川随着萧驰野的手掌带动,膝部轻轻抵到了桌板。赤足隔着花纹繁琐的袍子踩弄,那布料蹭在他脚心,柔软里包裹着坚硬。
    “况且大帅也要为五郡着想,”萧驰野接着兰舟的话继续,“深入大漠耗时耗力,她要掂量轻重,如果这一仗的时间更久,就连戚时雨都未必愿意。”
    沈泽川眼角泛红,那是热浪催的,他道:“那日你对陆将军说要等启东。”
    “那时女帝还没有展露锋芒,如今再看,启东出兵希望渺茫。”萧驰野说到这里,不再逗兰舟,“今年你总集槐、茶、茨、河四州粮食解决吃饭的问题,虽然赶上了春耕,却失去了槐州粮仓。陶茗跑了,朝廷自然要换人去管,明年想再跟他们做买卖就难了。永宜港和奚氏铜矿皆被查封,离北互市的生意就要减损一般半。兰舟,明年的启东守备军养不起了。”
    启东这次出兵青鼠部,阒都没有给粮食,戚竹音还有底气,试问她的底气哪来的?这天底下除了沈泽川,还有谁能这般豪气地供应守备军军粮?薛修卓不是傻子,守备军的粮食是谁给的,他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当着戚竹音的面戳破。
    启东今年因为勤兵外族,五郡里有三郡军田没人开垦,军屯的效果就要减损,这导致戚竹音今年的军粮需求比往年更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四郡民田春耕照旧进行,她只要为军粮发愁就可以,但即便如此,三十万军粮开支也大得吓人,更毋论还要深入大漠,这跟她带兵奇袭完全是两码事。
    端州战打赢后,各州防御工事的开支势必要增加,不仅如此,六州已经初具规模,沈泽川要给六州十二万守备军全年供应军粮,还要给离北十二万铁骑继续供应军粮,如果再在这个前提上增加启东守备军,那就是总计七十二万兵马都要靠他来撑。
    “王宪给我写信,说他在半月前就寄信给你,在其中阐明厉害,”萧驰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你没有回复。”
    沈泽川脚心还贴在萧驰野血脉偾张的地方,他靠着椅,道:“半月前先生们还没有估出预算,我便按下王宪的信没有回复。”
    “府中先生们是好,可他们大都来自江野,有才,却没有王宪这种官员精熟业务。王宪担任户部主事,时常跟兵部交涉,年年都要和我们这些入都要钱要粮的武将打交道,对于各地军费开支、军粮所需,他都心中有数。”萧驰野近来休息在家,想的最多的也是军粮的事情。
    三兵齐入太好了,可是太难了。
    离北铁骑的装备耗损太快,后勤运输军粮的时候还要带军匠。运输队出了交战地,再往东就没有马道可走,荒滩戈壁全都是十二部的地盘,粮草运输得增加兵力做保护,可是增加兵力就是增加军粮。离北铁骑走得越远,粮食消耗就越多,还要考虑途中可能出现的意外,这比打防守要难得多。
    “去年薛修卓抛弃泉城和落霞关,独守厥西十三城,当时还不觉厉害,”沈泽川终于露出难色,叹了口气,“现在才知道威力。”
    谁不想要戚竹音的兵力?沈泽川也想,只要拿下启东五郡,即便女帝是光诚帝在世,阒都也绝无翻盘的可能。薛修卓一直对中博和离北战事不闻不问,在年初任由沈泽川招兵买马,甚至没有追查启东军粮,这是对沈泽川的另一种消耗。
    “江\\青山实乃一大助力,不怪女帝要拿他来跟薛修卓打擂台,此人凭借一身硬骨头扛起大周粮仓,”萧驰野眼神深邃,“兰舟,你要打的这场仗,比我的更难。”
    沈泽川不回王宪的信,有为萧驰野的考虑。同样,萧驰野现在放弃启东守备军,也是在为沈泽川考虑。
    萧驰野挪开椅子,俯身把木屐拾起来,却没有给沈泽川穿,而是整齐地搁到一边。他松开握着沈泽川手,俯身过来,摸了兰舟的面颊,低声说:“我去。”
    沈泽川红了眼角,含情眼里却没有情潮。
    ***
    深夜梆子敲了几声,风泉抱腿靠在李剑霆的龙床脚,没有睡着。过了小半个时辰,听见垂帷里的李剑霆说:“你不睡吗?”
    风泉下巴抵着膝头,他清秀的脸埋了半边,答道:“皇上数日难眠,咱们还是传个太医吧。”
    李剑霆睁着眼,稍稍侧了些身,背对着垂帷,说道:“睡不惯而已。”
    殿内静了片刻。
    李剑霆问:“你见过沈泽川吗?”
    “咸德年他刚出昭罪寺的时候见过。”
    “据闻他母亲是端州舞伎,”李剑霆像是求证,“这是真的吗?”
    “真的,”风泉挪动下麻了的脚,“他是沈卫庶出第八子,在建兴王府里不得宠,早早就被打发去了端州私宅,跟已故的前锦衣卫同知纪纲有关系。端州沦陷时,他也在茶石天坑里。”
    李剑霆沉默须臾,道:“齐惠连敢抛却成见对他倾囊相授,是位名副其实的狂士。”
    “可是沈泽川褊狭记仇,”风泉侧过头,“纪雷与他有仇,他便让纪雷……生不如死。那日在席上,若非韩丞冥顽不灵还在抵抗,皇上大可把他革官流放到中博,看沈泽川如何待他,必然也让他生不如死。”
    殿窗外的树影透在地上,深夜的王宫里阒无人声。
    “你是慕如的亲弟弟?”李剑霆话锋一转。
    风泉神色微动,没有草率回答。
    “慕如进宫前你就做了太监,她那时已经是楚王宠妾,你何必进来受苦?”李剑霆眼珠微转,“你不像福满进过内书堂,可你熟读诗书。依照慕如的家世,你能认字就不错了。”
    风泉立刻跪在地上,道:“奴婢,奴婢……”
    “朕看你双耳耳洞不是新扎的,但是先帝没有赏过你耳饰,更不可能赏你耳饰。能够在幼年时耳带明珰的男子非嫡即贵,你究竟,”李剑霆撑起身,停顿一会儿,看向垂帷,“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
    琴弦“嗡”地震了一下,乔天涯如梦初醒,抬手想要揉眉心,却发现指腹破了。
    “大帅久不回信,便是对府君要把青鼠部领地给海日古一事不满……”姚温玉停下交谈,目光透过帘子,看向里间。
    “此事难办,就怕跟启东有了嫌隙。”孔岭跟着看过去,“松月心神不宁,不如出来跟我们喝喝茶。”
    乔天涯用拇指抹掉那点血迹,靠在藤椅里笑道:“既然先生邀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罢把琴搁到案上,起身掀帘,去了外边。
    今日天气好,檐下备着茶案,不像是在谈公务,更像是在品茗。姚温玉青衫宽袖,饮茶时腕间的红线若隐若现。乔天涯也不客气,在元琢边上的椅子坐了。
    “什么好茶,”乔天涯接过高仲雄递来的茶,只是闻了闻,便道,“哦,河州的盛春意。”
    “别看他平时跨马横刀与武将无异,”孔岭指了指乔天涯,“其实是个懂茶人。”
    “人生得意须尽欢,”乔天涯饮着茶,“我要是有钱,就想满足口腹之欲。什么好茶好酒,只要能尝一尝,多少钱也花得乐意。”
    姚温玉垂着眸,道:“该学学神威。”
    高仲雄赶忙摆手,说:“我倒羡慕乔指挥,我吧,也是想攒钱蓄个家底,这样等日后天下平定了,好娶个贤妻。”
    “松月也没娶亲,”孔岭问,“不着急么?”
    “看看费老十,不也没娶亲?他们都不急,我当然心急如焚,”乔天涯放下茶盏,正色地说:“我想挣这笔份子钱想得彻夜辗转。”
    先生们随即笑起来。
    乔天涯侧过脸,看着姚温玉:“先生也没娶亲,急不急?”
    枝头的花掉在姚温玉的袖间,他转过目光,迎向乔天涯。风吹落花时,也把他微苦的药香吹到了乔天涯身上。
    “曾经急,”姚温玉说,“如今有了虎奴,倒也罢了。”
    在座除了乔天涯,都对姚温玉和照月郡主的事情不甚了解,只听过些照月郡主要嫁他的传闻,自然都以为他说的是照月郡主。
    “我说人生有三恨,其中一恨就是生不能做虎奴,”乔天涯来抱虎奴,却在虎奴肥胖的身躯后攥住了姚温玉的手腕,“不然日日夜夜都息在你膝上,梦里也能玄思无限。”
    姚温玉神情微变,他不妨乔天涯这般大胆,仓促间咳嗽起来。
    “乔指挥时常语出惊人,倘若能跟元琢一辩清谈,也是桩美事,”高仲雄感叹道,“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元琢清谈风采。”
    “清谈误国。”姚温玉抬手掩住口,腕间有点红,他说,“适才还没有说完,大帅不回信,就是对海日古不满,青鼠部的领地到底不是我们打下来的,不能强求。”
    孔岭颔首:“我正是担心大帅因此跟府君有了嫌隙。”
    “我们想要借力打力,可是海日古到底是个边沙蝎子,大帅信不过也是情理。”
    “这只是其一,”孔岭跟姚温玉对视,缓缓摇了摇头,“最怕的大帅疑心府君此举是在威胁启东。”
    “青鼠部紧靠边郡,”姚温玉说,“就算大帅不这么想,启东诸将也会这么想。他们过去受阒都的督军太监挟持,受够了窝囊气,如今必不会同意让蝎子再盯着他们。”
    “若是启东不肯,”孔岭道,“我们就只能另做打算了。”
    ***
    军帐点蜡,戚竹音捏着后颈,架着腿听戚尾说话。
    “告诉陆广白别再写信了,他是没有辎重压力,两万步兵说走就走,”她盯着帐顶,“既明和萧驰野可都没再提过这事了。”
    “陆将军跟随大帅时日最久,”戚尾说,“知道大帅的能耐,自然想劝大帅出兵。”
    “他想打边沙骑兵的心我懂,”戚竹音眉间微皱,“可是大周从来没有深入大漠,路途遥远危机四伏,三军全出以后谁来保证驻地无恙?阒都的蝎子还在。”
    戚尾知道戚竹音的难处,犹豫须臾,道:“大帅此刻回绝他们,只怕会背负见利忘义的恶名。”
    阒都才封了她当东烈王,她就跟中博和离北翻脸,守备军还吃着沈泽川的粮,这事让谁听了都要骂她一句。
    戚竹音满不在乎地说:“随人便,这世上最管不住的就是舌头。”
    “这账难算,在中博看来,他们出粮养活守备军就是大恩,”戚尾说“可若非离北战事吃紧,中博门户大开,需要咱们出兵相助,沈泽川的粮食来得也没这么轻易。”
    “他们是谋算天下的人,懂得时机。”戚竹音侧脸正经,没有平时的嬉笑,“我助离北是助自己,如今不出兵也是助自己。启东和离北是患难兄弟,但是离北危急已解,策安还要深入,就有穷兵黩武之嫌。天下崩裂后流民无数,今年和去年的仗都是无可奈何。我知道阿木尔已露疲态,此刻是击溃六部联盟的好时机,可是八城粮仓空虚,百姓饿死街头,厥西庸城旱灾,江\\青山秋后还要勉力供应阒都和启东的粮食,这些粮食都得从百姓身上拿。沈泽川的六州有三州尚未到丰收之年,他也要依赖河州粮仓……仗打起来是痛快,只是我去不了。”
    阿木尔横空出世,边沙六部就是大周武将的心腹大患,此次深入大漠,若是赢了,不论来日谁坐天下,离北铁骑和萧驰野都要名垂青史。况且身为武将,谁不想跟这样的对手一较高下?
    戚竹音挑掉了烛芯,帐内陷入黑暗。她坐了半晌,说:“我说,你写,告诉沈泽川,青鼠部的领地即便荒废了,我也不会允许海日古踏足;告诉萧既明,我戚竹音虽然与他少年相识,引为挚友,但我戚氏还是大周臣,同击外敌是己任,声壮中博却是叛国;告诉陆广白,我祝他功铸彪炳一洗前耻,但是此次,我们姐弟便不再同行了。”
    孤雁鸣月,横飞过边郡的天际。戚尾把信各自收好,转身出帐,黄沙踩在军靴下沙沙作响。一只手掌抓了把黄沙,陆广白背对昏黄的天幕,启东的信还在指间。他蹲了半晌,把信妥帖地收好,掌心的黄沙流了回去。
    戚帅见字如晤。
    我罔顾职责,擅自离郡,有愧于启东亲老,非上阵杀敌勿能明志,我永远是戚帅属将。此战虽不能同行,但山河明月,必不负戚帅期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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