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伏天的南京潮湿闷热,即便到了傍晚,也同样不好过。加上一连几天说好的雷暴雨也不见踪影,气压低的让人胸闷。
    晚饭后,已经是九点多了。
    我悠闲的躺在藤椅上吹着风扇,守着这唯一经济来源的小店。这是间寻常小超市,有些货架已经落灰,有些商品快过了期效。
    路上车来车往,我拿起手边的一本动物百科,随意翻看着。
    这个小店是我跟父母唯一的关联,并不是他们留给我的什么遗物,而是在我还未足月时,就被他们扔在了这家小店的门口。
    听白爷说,那天清晨,他在睡梦中听到狗叫声,几次以为是在做梦,直到吵得他无法继续春梦,才满嘴骂娘的走下楼,在这二十来平米的小店里转了好几圈,终于摸了个扫把,勉强用作打狗棍。
    他迷迷糊糊的把卷帘门拉起,天才蒙蒙亮。白爷刚举起扫把,发现了被放在小店门口的我。身边没有书信,没有贴身物品,甚至没有襁褓。
    “那么大的狗叫声在耳边吵了那么长时间,哪个婴儿听见不撕心裂肺的哭几嗓子,你小子倒好,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光溜溜的躺在那,一副随缘等人包养的悠闲样。”白爷边说边搓了搓他的小胡子。
    “所以,你是说你就是我的有缘人?”我夹起一根小青菜,蘸了蘸碗边的酱油。
    炒青菜是白爷最拿手的,只要是绿色的菜,经他手炒出来,那都叫一绝。
    “呸!孽缘!”白爷嫌弃的白了我一眼,“打小就没让我省过心,一岁前动不动就生病,那医院的医生护士全都认识你!每次看到你,都要把我数落一顿,说我不会照顾孩子,没有责任心,还让我赶紧给你找个后妈......”说着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但也奇怪,你打针从来不哭,我都怀疑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有次实在忍不住去问了医生,最后还被医生杵了一顿说我才有毛病,孩子不哭还不好……”白爷喝了口酒,刚想接着说。
    我掏了下耳朵,不耐烦的接道,“还有我两岁那年,拿着钥匙捅插座,手指都烧黑了坐那哇哇大哭,那是你第一次看到我掉眼泪,你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有泪腺。三岁的时候,趁你睡着,把你养的金鱼从鱼缸里捞了出来,在店门口摆成一排,你睡醒发现后就把我揍了一顿,我还一脸委屈的对你说,是想帮你做小鱼干......”
    我一口气说完,抬眼看向白爷,“老头,这些我都能背下来了,你对我就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吗?”我吃了个花生米,继续道,“再说了,哪家孩子小时候不淘气啊,那是一种思维活跃的体现。”
    白爷朝我连扔了好几个花生壳,“活跃个屁,活跃个屁!小时候犯浑,你再大点后也没让我省心啊!我养了几年的鸟是不是也是被你这个臭小子给放生了?那时你可7岁了,七岁了!还小吗?从那之后,咱家除了你就再也没养过活物了。我就纳闷了,你就不能容忍自己周围存在生命体是吗?真担心哪天你再把我给解决了。”说着又搓了搓他的小胡子。
    也许是上了年纪,白爷每次微醺后,都会跟我絮叨我小时候的事,也都会讲同样的话。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闲聊,大约是三个月前。
    之后,白爷便不知所踪,也无迹可寻。
    白爷像这样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我早已司空见惯。除了这次,他最长一次失踪是两个月。
    这老头每次出现时,都又黑又瘦,不过养一个星期就又满血复活了。
    我问过他很多次,关于他消失这段时间的去向和活动内容,他要么就倒头装睡,要么就满嘴胡话说什么只是在周边闲逛写生。时间久了,我也懒得问了。估计是又去糟蹋哪家姑娘了,等哪天人来找上门,自然真相大白。
    我甚至想过,突然有一天,会有一个呼天抢地的女人找上门来,然后指着白爷对我说,“儿啊,其实他就是你那个龟爸爸......”不过这种想法瞬间就被我打消了,原因很简单,我比白爷帅多了。
    其实白爷也勉强算是五官端正,人模狗样。只是白爷不知道有个什么毛病,有时说说话突然就定在一边,精神高度集中,然后眼珠子就开始叽哩咕噜的直打转,嘴上还念念有词,跟中邪了一样。有时还会夺门而出,许久才回来,等过后我再问他,他就像失忆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估计八成是在跟我装糊涂。
    我跟白爷相处二十多年,一直不知道他多大岁数,全名叫什么,只听周围的人都叫他白爷,我也就跟着叫了。
    好几次想找机会给他灌醉,就是想套出点什么,结果最后,断片的都是我,几次吃亏,我也就放弃了。
    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过生日,更没见过他有什么来往的朋友家人。他的手机响,除了10086就是诈骗广告,最后手机也不知道被他扔哪了。
    关于白爷,我的印象中他就是,疑神疑鬼,斤斤计较,喜好女色,胆小怕事,遛奸耍滑又爱满嘴跑火车。没事就喜欢搓他的小胡子,嘴巴不闲,不是吃就是说。他讲话十句有半句真,就算与你交心了。
    几年前的一天午后,白爷突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臭小子,以后这家小店就交给你打理了,怎么经营你自己看着办,进出账我都不会过问。”
    我眯起眼睛满心怀疑的看向白爷,心里琢磨着,不会是这老头在外面惹到了哪家不得了的姑娘,人家要砍上门了吧,他这是要把我连人带店一起抵给人家?
    转念一想不可能啊,这间小破店连货一起卖出去都不够换一辆我的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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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不得了的姑娘能看上他?难道不是情债,这老头得罪的是黑道,而且闯的祸还不小,需要跑路?
    白爷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臭小子意淫完了吗?”
    我揉揉脑袋,还是高度警戒的看着白爷。
    他喝了口茶,躺在藤椅上不紧不慢的说,“你老子要退休了,我要开始享受余生,浪迹天涯。”
    “原来你这么多年都没退休啊?我看也没耽误你享受余生啊。这怎么的,南京周边都容不下你写生了,你还要跑到天涯浪去?”
    白爷扇着扇子说道,“你懂个屁!我之前即便外出,那也是心在汉营身在曹!我这次是要出去彻底的充实自己!”
    我看了一眼他那折叠扇,上面居然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学海无牙”。
    我无奈摇摇头,“那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倒着说不觉得绕嘴吗?说认真的老头,你要真想充实自己,我出钱给你报个学习兴趣班,我们不着急慢慢来,从小学开始学起,先好好醺醺你的文化气息,省得你去浪迹天涯时,在外面丢人现眼。”
    白爷不以为然,闭着眼睛哼起了小曲,我斜眼看着这老头,心说不能大意。
    后来我又观察了白爷一个星期,确认没有异状后,才松了口气。
    小店的交接仪式简单粗暴,内容只有一台收银机和一把藤椅。合着这两样东西的使用权,就是老板身份的象征了。
    “你可以把门头也换了,把‘白爷小店’换成‘白一小店’。”白爷两手掐腰,站在店门口抬头看着灯箱。
    “不需要,等你死了,大家自然都会叫我白爷。”
    “我看你这臭小子是活腻了!”白爷一个箭步冲过来,伸手就是一巴掌,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低头,躲过去了。
    白爷从来不记账,更别说盘点了,我跟这个小店的经历还挺相似,都是放养长大的。
    之后我象征性的做了个盘点,几次盘点下来就发现了问题,店里每个月不是少了火腿肠就是少了肉松,而且数量还不少。我问过白爷,他一脸不在乎的跟我打哈哈,说东说西的。
    这就很奇怪了,白爷吃素,所以不可能是他吃的,难不成是送给对面足疗店的莎莎了?
    直到后来,有天半夜两点钟左右,我被窗外的电动车警笛声吵醒,起来关窗户,无意看到楼下蹲在路灯旁边的白爷,他脚边还蹲着两三只小猫在吃东西,旁边扔着几个空包装袋,仔细一看,正是店里盘点少的东西。
    之后我又连续观察了几天,大概都是这个时间点,白爷脚边蹲的不是野猫就是野狗。没想到这老头的心里也有柔软的地方。只是他背对着我,不然真想看看他当时会不会露出一脸慈父的神情。
    我望着这个背影良久,突然感觉到白爷的疲惫和苍老。路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以往人声鼎沸的街角,好像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原来凌晨两点的店门口,如此荒凉寂寞。
    这件事我本想着问问白爷,后来一想,还是算了,以白爷的性格,换个灯泡修个自行车这样屁大点的事,都会叨叨几个星期,难得这老头想默默做点好事,就随了他的愿吧。
    之后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懒的再去盘点了。至于后来,店里是不是每个月都少肉松火腿肠,白爷是不是还坚持天天后半夜两点多私会小动物,我也没再留意了。
    只是从小店交接后,白爷的失踪也随之变得频繁起来,有时三五天失踪一次,有时是十天半个月。
    白爷给我的感觉,总像是站在雾里,他绝不只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但是越想深究就越模糊,也许看不清,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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