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她也惦记成仙?
    南婉青不紧不慢道:“小时候日子艰难,样样不如人,我以为都是相貌不好的缘故。老夫人疼爱十二娘,南兆良偏心宁姨娘,她们都是出挑的美人。我时常想着,若我也生得好模样,这日子便好过了。”
    随随道:“我已赐你世间第一等容貌。”
    “是,人世间最好的样貌,是你赏了我。”南婉青微微颔首,“起初我也是欢天喜地,心想苦尽甘来,万事大吉。因这模样惹人爱怜,也得了许多好处,绫罗绸缎,山珍海味,金银珠宝,多半有求必应。从前耿耿于怀的玩意儿,果真得了手,到底不过如此。”
    “不知哪一日,莫名的有好些困惑,我是伺候他们得了便宜,那他们呢,他们又是何处得来这些玩意儿?难道他们如我一般,也伺候着什么人?只是在另一处地方?那时我年纪还小,想不通便问了,他们倒不瞒我,各有生财的门路,有田地,有庄子,还有铺子。”
    “我知道府中发放月钱,一月一回。当是他们在外头做活,给人看家护院,端茶倒水,便问做的什么营生,若寻了门路,也好沾光。他们都说让下人去办,只管收银子便是。我呆头呆脑的又问,不做事何来银子。他们有人笑我,有人不答,终究没有一句准话。我不甘心,想了很多时日,还是想不明白,为何底下人做了事,累死累活得来银钱,还须奉送他人?”
    随随抱起手,不置一词。
    “那年腊月,将近过年的几日,田庄和铺子上都有管事来送年礼。从前年年见他们,我却从未好奇,为何他们带来钱粮诸物,争先恐后,感恩戴德,都献给南兆良。那一年我悄悄问了,管事的说田庄铺子是老爷夫人的产业,他们有幸侍奉主子,这才混口饭吃。我没出几回门,也不知田地、庄子和铺子为何物,想来既有生钱的用处,必定有利可图。”
    “我再问他们讨要,费尽了心思,软磨硬泡,竟不得一点松口。都说是安身立命之物,祖宗传下的家业。也有说我已是他的人,他的家当便是我的家当,何苦忙活一遭。全然不似前时大方的手笔,横竖不答应,终归只有些金银首饰。我又不禁困惑,为何他们都有安身立命的家当,我却没有。”
    “为此事而困惑?”随随没好气道,“你爹混帐,你娘早死,谁给你做打算。”
    南婉青一笑:“年纪小的时候,还不知天高地厚,难免痴心妄想。”又道:“后来慢慢才明白,南兆良的田宅产业,都是留给那几个儿子。陶夫人的田庄铺子,乃是留给嫡亲爱女的嫁妆。至于我……难怪是叫赔钱货。”
    “当年我也曾自负雄心壮志,区区几块田地,几间屋子,即便无人可靠,未尝不可争出一番事业。南家那三瓜俩枣,我还瞧不上眼,谁稀罕谁拿了去罢。外头一片广阔天地,处处是活路,我自有作为。而后慢慢识了事,也是慢慢的后知后觉,这世道不曾给女子活路。”
    “王法如此,官府籍书之上,一户之主必定是男子,若为女儿身,便断了自立门户的出路。或是父亲,或是丈夫,或是儿子,终须依附男人方可过活。为人之女,有个好父亲引人入赘,门户不改,是一条出路。为人之妻,男主外女主内,获宅院尺寸之柄,也算一条出路。为人之母,有子得守家财,孀妇独居,亦是一条出路。”
    “要么做一个男人的女儿,要么做一个男人的妻子,要么做一个男人的母亲。所谓光明磊落的正途,除此之外,皆是死路。”
    随随思索道:“当初你选定宋阅为夫婿,也是……”
    “是,”南婉青爽快答话,“我是有私心。”
    “你果然待他有几分情意。”
    南婉青不知随随何故纠缠与宋阅有情一事,如实答道:“私心是私心,并非男女之情。你我仙凡异类,萍水相逢,终有一别,人世长路漫漫,终究是我为自己筹谋。”
    “既不能在南家讨到好处,自然另寻靠山。从前她们啐我是赔钱货,我也曾自怨自艾,愧于生是累赘,生是祸害,只给家门添烦忧。后来才想明白,她们嫌我赔几多钱,实是钱财短欠,没钱生什么十几个姑娘,嫁妆不够分的,日子穷还怪我头上来。由此可见,小门小户争破天也不过蝇头小利,名门望族方是金枝玉叶,树大根深。昔年京中风头最盛的世家俊彦,便是宋府五郎君,为你为我,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随随道:“你、你选宋阅,是看中他家钱财?”
    南婉青道:“正是。”
    随随尚且迟疑:“只是如此?”
    南婉青颔首:“正是如此。”
    随随一惑未解,再添一惑:“既然这般打算,日后设局入宫又是为何?”
    “为你,也是为我。”南婉青迟迟道,“为我的心愿。”
    又是这心愿……
    随随道:“究竟什么心愿,你直说便是。”
    南婉青却问:“你可还记得,我们相识第几年了?”
    随随怔了怔,含糊道:“大约……大约有几年罢。”
    “十九年,”南婉青应声答道,“快二十年了。”
    随随不解:“那又如何?”
    “神君修道,千百年弹指一挥间,这二十年便似白驹过隙,瞬息而已,自不觉人间万象,日新月异。”
    修道……
    她果然惦记成仙。
    随随只作不知:“听不懂。”
    “入世二十年,识人渐多,识事渐广,此心所求自然与初时不同。”南婉青说道,“从前命途坎坷,我自认原是品貌有碍,方落得这般处境。可日后再作思量,南兆良更是獐头鼠目,猥劣不堪,论容貌人品,一无是处,为何他却家成业就,衣食无忧。”
    随随道:“为何?”
    “南兆良做的是酒水行当,平日……你可知何为酒水?”她向来心思细密,故而一问。
    随随点点头:“我知道,拿来喝的玩意儿。有人爱酒,便有人卖酒,他是卖酒的?”
    南婉青道:“他并非贩酒商人。”
    “不是卖酒的?”随随疑道,“酒水行当能翻出什么花样?总不是拿自己做下酒菜罢?”
    南婉青笑道:“好稀奇,知道酒水,还知道买卖,这是什么缘故。难道神仙也饮酒卖酒?”
    随随道:“座下有一小徒孙,常以人间酿酒之法酿造仙露,也曾以此物换取丹药灵宝,想来大差不差。”
    “你准许他自酿仙露,自作买卖?”
    随随道:“这话说得可笑,为何不许?”
    “凡间严禁私酒,”南婉青道,“唯有官府方可制酒制曲,入市买卖。私售酒水者,数至五斗,死罪。私售酒曲者,数至二十斤,死罪。”
    “凭什么?”
    南婉青道:“凭官府有兵有马,有刀有枪。”
    随随冷冷一笑,不言语。
    “前朝各州县皆设酒务,主理酿酒及酒课事务,平民只得与官家买卖,是为‘榷酒’。且不论各地州府,仅京中都酒务一年课额可达十万两白银。霸市独大,不费吹灰之力,日进斗金。”南婉青道,“入宫那年,我曾翻阅户部奏表,国朝岁入白银两千万两,其中正税约六百万两,杂税一千四百万两,杂税之中酒税占去四百万两,盐税才不过二百万之数。”
    随随惊奇不已:“盐?”
    南婉青道:“口食日用之盐,耕田备甲之铁,颐神养性之茶,悲欢作乐之酒,此四者皆属官家产业。平民取用,各添税银一笔。”
    “榷酒一法,本是为国库敛财,故交由官员承办,守着个聚宝盆,只按部就班,自然财源滚滚。奈何贪心难足,他们不满只赚利钱,竟还将本钱昧下,酿酒所需米、麦诸物,分文不出,命庶民备齐奉送。进而偷工减料,使得酒水滋味淡薄,更有甚者,酸坏不能入口。酿出此等劣酒,百姓岂能买账,他们又有手段,每户人家婚丧嫁娶,以门户大小定下用酒之量,按例行事,强买强卖。”
    “折磨日久,民间怨声载道,盘剥之财皆由各级官吏中饱私囊,而非天家国库,朝廷岂可坐视不理。诏令改官榷酒酤为募民掌榷,即平民出资经办酒务,交纳税额有余,可得利钱,交纳税额不足,以家产偿之。南兆良的酒水行当,乃是与官府买扑酒课,从中获利。”
    “因前车之鉴,朝廷严禁官宦人家与富商巨贾承办酒业,只许平民参与买扑,南兆良便成了富商的摇钱树。南家无人官身,实属寒微,南兆良为二房幼子,其母溺爱,养得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成日与一众酒肉朋友,厮混勾栏瓦舍,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正是在酒桌之上,同几个花花公子一拍即合,他出名籍,他们出银钱,如此做了酒水生意,财运亨通。”
    南婉青言尽于此,又斟一盏清茶。
    随随问:“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南婉青饮了一口茶水,仓促答话,方欲再饮,却是如鲠在喉:“他因何安身立业?论品德,偷鸡摸狗,论才干,目不识丁,论相貌,奇形怪状。可他轻易得到我梦寐以求的富贵逍遥。”
    “我好像明白了,好像又不太明白。”随随沉吟半晌,“你活得辛苦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另有因由。”
    她放下梅花茶盏,轻轻一点头:“南兆良富贵之后,便去国子监捐了一个监生名号,自诩读书人。赵文龄身世尊贵,文才高妙,纵是前朝唯一入太学受业的女子,到头来仍旧白身,只有个男人小妾的名头,不如南兆良那草包。”
    “赵什么灵是什么?”
    “她是……”南婉青忽而一叹,“无足轻重之人,不提也罢。”
    随随不以为意,只问:“你可是想说,这副美貌求错了?”
    “倒也不是,”南婉青道,“只是从前喜欢多一些,如今不喜欢更多一些。”
    随随又问:“那你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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