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剑而来的这位,正是吴霜。先前他听闻雷声之中夹杂擂鼓似的杂音,便已然知晓有人动手,但却难以猜到谁在此处对攻。道观一行实在太过耗费时间,可吴霜的确在毒蝉上吃了亏,调息良久才堪堪压下伤患。
    “归还毒蝉就莫要想了。”收回本命剑,吴霜轻轻一笑。方才他踏剑而来居高临下,街上景物皆尽入眼底,江湖郎代师或代父报仇,死在街头。
    寻常江湖客同山上仙人压根没有太大分别,甭管是敛元虚念灵犀,对得起自己便可慷慨赴死。一别江湖十年,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自己倒容易被诸般琐碎心机困住意气,这样真的不好。
    杨阜见识过不少不讲理的,倒还是头一次见懒得废话的大仙人。
    于是方士瘫坐在地,双膝处的髌骨已然被一剑削去,尚且来不及从布包中放出毒虫。
    “在此等候。”章庆肩头被这位不讲理的胖子拍拍,倒退两步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颤抖握住扶手。
    早在吴霜御剑而下之时,街中伫立的于子夫已然有所感应,回头看时,九霄云外有人踏剑,携卷云曦光,纷至沓来,洒洒若仙。
    乱拳尽出的阎寺关被一掌击入街心,镶入一寸有余。
    “那丹药便是我的依仗。行走江湖,哪有放走仇敌的道理。放虎归山,就算我日后逝去,徒子徒孙依旧会被人寻上门皆尽打杀,那时这使枪的后生难道就会留手?自然要趁着我还未老迈昏聩时斩草除根,才算为后辈处理干净烂摊子。”
    于子夫自言自语,似要讲给天地听。
    “少年时我便好勇斗狠,与同庄之人必武,十载间打遍方圆五百里,未尝败绩。可天理循环,天底下还没人能做到常胜无败,我亦是如此。娶妻生子后第三年,我惹上了仙家门人,年少气盛与人立下生死文书,却败得彻底,叫人打断四肢脊梁扔于荒郊野地。”
    老者沧然笑道,“被一位行有世间的佛子所救,仅仅半载时间便为我医好四肢断骨,并传于我行气之法与一套拳谱,随后就扬长而去。我跌跌撞撞跑回庄子,却得知夫人不堪玷污投井自尽,家中幼子被人生生摔死在山石之上,好友冒死前去找寻,数月亦未能寻到尸骨。”
    “自此,我便再无败绩。哪怕是以下作手段,为人做鹰当犬,收纳天下拳法集于一身,我败不起了。”
    “此后数十载,我从未续弦,闯荡四方皆是独身而行。收徒两位,皆经我之手送往安生之地,叫他们好生练拳练脚,与人为善,前车之鉴不可行。”
    “可我凭什么输给你们两个小辈?就凭我当年打杀了位枪道宗师,我便要输于尔等之手,可笑至极。江湖之中,哪有正邪。”
    “我赢了,所以那层窗户纸只差一毫。”于子夫笑道,抬手指点半空中奔来的吴霜长笑道:“老夫看见耍剑的便不顺眼,那肥厮赶紧前来受死,休要让老夫苦等。”
    吴霜抬剑指向老者,无端就想起来几件事。
    可惜少年不在此地,不然今日便叫他见见鸾迎为何。
    近处黑甲皆被剑气所断,断口平整。
    街道巷口如被千骑踏遍,拳印密布。
    于子夫与吴霜拳剑相错。
    “好剑。”“好拳。”
    收拳之后,老者颇有谈兴地问道,“听闻你有两剑,借助这两柄本命剑于天下扬名十几载,敢问这是其中哪柄?”
    不远处吴霜收剑,听于子夫问及剑名,摇头答道:“青霜。”
    “可惜,吴钩不在。”老者神色似有遗憾,抬步欲走又猛然停下。
    老者经脉喷出一阵艳艳霞光,剑气嚼碎了他满身经脉,浩浩荡荡再破百十穴窍,最终透进骨髓,形同千刀万剐。
    天日明光洒落于老者余骨,跪而未倒。
    远处跑出名捕快,冲向马巳尸骨,狼嘶一般哭嚎。枪道独树一帜,在于子夫所见之人中无出其右的马巳,此刻早就在水中浸泡得冰凉。
    吴霜亦是疲惫不堪,从地上捞起出气多进气少的阎寺关,见到这幅凄惨状,吴霜赶紧喂给他一株蛇兰草,并以内气护住心脉灵台。
    躯壳伤损对修道有成者司空见惯,细心调养一番,只要没落下病根都好说。可要是心脉震毁灵台磕碎,郎中祖宗来了都无济于事,安稳等死就行。毕竟天下修道者多矣,功法本领不尽相同,可唯独没见过无头者御剑而行的。
    “哭个屁,在这片江湖里面,每日死人能将采仙滩填满摞成山,尚有宽裕。人生百十年,迢迢长路如何走,还不是自己选的,既然他无悔出枪,做朋友的,何必哭哭啼啼。”耳边哭声阵阵,吴霜好大烦闷,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跪地哭嚎成何体统,没出息至极。
    “你若是想入修行门,可去碰碰运气,有朝一日要是成就枪道大才,这年轻人也算九泉瞑目。”长袍碎裂的吴霜忽然间想到些事,无端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哪知那捕快依旧不肯起身,吴霜只好长叹一声,将一卷文书放置在前者身边,缓缓离去。
    江湖处处是如此,看到太多太多,当然就逐渐适应了。早年间他在南漓赶路歇脚,偶然见过南漓一座雄城,不知招惹了何等人物,满城上下均被屠戮殆尽。富人家中豢养鸟雀亦被人摔死在家主尸体边上,当真是鸡犬不留。更绝处是在屠城之后,那方势力还点起一把大火。尚无甚修为的吴霜并没声张,战战兢兢躲到城外几里处,默默端详。
    时值秋日,粮仓中的秋粮干爽,火借风势,直烧得满城火滚。城外有出门办事者,恰好躲过一劫,此时还家却只闻到满城焦炭气味。
    事情过去好些年,吴霜依旧可想起那位年轻人,哭嚎之声震逾四野,最后竟是一跃扑入火中。
    世上令人恸极的事,实在难以枚举得尽。不过所幸尚能哀恸之人,还存活于世,如此一来,为甚不能好好活着。
    挡路的捕快早在吴霜杀尽黑甲时,便已经吓得两股战战没法起身。虽说衙门中人,见过不少血,但像眼前这位神仙一般砍瓜切菜,连人带甲皆平平斩断的,还是头一遭。更何况这位爷杀了那位老人,且除去衣衫不整,浑身不见伤势。
    这位杀星老爷抬起手指,轻轻一弹,惹得众人惊恐不已,再摸摸身上零件,似乎并未短少,不由得将心肝稍微放下。
    而身后跪地的徐进玉,弹指过后却仰倒在地,如同大梦正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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