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平溪驿,千里商贾栖。
    紫昊国境中,商贾尚且不算什么上讲究的行当,比起文人隐士相差甚远,乃至尚不及武卒江湖郎,故而又有“征尘裹革刀剑震,不做金银漫库商一言,更是于紫昊百姓之中流传甚广。如此商贾越发稀罕,除却做些许小家生意的低微商贩,鲜有巨贾名商,一来盐铁骡马这等寸种丈收的肥腴营生,皆由紫昊朝官一手把持,若有违令私贩者,刑罚极重,且不说充军刺黥这等本已算是相当重的刑罚,倘若从中获利太过丰厚,夷去三族,也并非是从未有先例;二来市集实在稀疏,若非一地官员首肯,即便商贾联名上书进言,亦不可于市坊间开办大集。
    毕竟游商凭货而生,与店家不同,虽说皆是同人做买卖生意,可道理不尽相通,故而想要在紫昊出个家大业大,富可倾国的游商,几乎便是痴人说梦。起初亦有不少人争相入行,可到头来能耗下来的游商,举国上下,恐怕都不出万户。紫昊国境比起西路三国,无论是齐陵也好,颐章也罢,疆域相差无几,按说游商本不该如此稀缺才是,着实令他国之人称怪。
    人云百里平溪驿,千里商贾栖,非为空穴来风。
    虽说商贾一行在紫昊国境当中难以上得去台面,但如今处于紫昊东境的平溪驿,俨然从一处驿道变为处繁华所在,千里商贾居所,使得这处地界越发热闹喧嚣,甚至像是在荒凉之所,凭空再起了一座大城。
    三教九流汇聚其中,天南海北货品齐全,恰似颐章秋集一般,更是令原本人烟稀缺的紫昊东境,越发繁华盛茂。
    大抵也是出于这等缘故,商贾不入上流的景象,这些年来略有改观,条条羊肠可通幽,那些个家世不算显赫的人家,也总愿从商贾一行当中赚取些银钱,未必求得是奢富豪贵,起码能维持生计。
    毕竟天下做生意的人儿岂止万万之数,能挣下一座庞硕家业的,又能有多少?而往往可凭自个儿手腕打下座银山金窟的巨贾,初入商行时候,大多也未曾想过日后的捭阖雄姿。
    人得饱食,而后思欲;填满腹胸,过后才去想下步打算,万里琼楼,总需平地起之,而后缓缓积跬。
    道理总有相通处。
    今儿个平溪驿天景,尚且算是日暖有佳,浮云稍散,虽与大元相隔数百里,然而天景却是全然不同,孩童蹴鞠步间,女子发梢袖中,已有春意隐生。
    “姑娘眼力实在是高,这两件若您想要,小人便忍痛吃些亏,两样物件算做一件价钱送于姑娘,您看如何?”摊位前头,一位长相精明的商贾正满脸堆笑,冲对面的姑娘道,双手却不闲着,将两张鹿皮叠好,作势递给后者,可眼神却是冲那姑娘瞟了又瞟。
    “无需如此。”那姑娘却依旧是满脸平淡,伸指冲鹿皮一角点去,“你方才说,此物乃是自大元而来的桠鹿皮,桠鹿皮毛水火难侵,若当真是桠鹿,毛皮上头怎会有灼痕;再说桠鹿皮毛本蕴有六色,深浅不一,连绵成片,店家这枚鹿皮品相虽说不算下乘,可极为驳杂,哪里是什么桠鹿皮。”
    商贾原本的和善面色,随女子言语缓缓放平,随后便是有些阴沉,讽道,“姑娘家,还是莫要信口雌黄才好,看你这打扮口音,应当非是紫昊中人,有些规矩不懂,便休要去触,免得伤着自个儿。”
    女子皱眉,瞥见那商贾神色不善不说,身后又是上前两人,皆是身形魁梧,草莽气横生,心下便知晓了两三分,当即便将青葱玉指往腰间刀柄处搭去,非但不退,反有进逼之意。
    到底是游历大元数次,除却初识阵法之外,女子刀招,比之如今的阵法修为,只高不低。
    “刘二郎,做游商这么些日子,你怎的还是江湖气如此之重?”
    三人与那女子针锋相对时,却被一句老迈话语打断,两方气势,恰如箭在弦上,而前头羚鹿猛然飞纵,登时不由得微微一滞。
    “年轻气盛,火气重些无可厚非,不过只因这区区小事斗狠,生意如何做得长久。”人声鼎沸之中,一位老妪缓缓走出,挡在那女子身前,轻轻杵了杵木杖道,“这女娃乃是我一位远亲之女,早年便到紫昊境外游学,如今才归,不懂咱平溪驿的规矩,也是自然,不如看在老妇的薄面上,就此作罢。”
    被唤做刘二郎的商贾瞧见老妪面容,神色猛然平复,连忙笑道,“瞧您说的,咱哪知道这位姑娘是宋大家的故交之女,还当是大元来的女蛮子,专同小人过不去前来挑刺,险些水冲龙王庙,还望您老甭责怪。”随后便朝那两位汉子脑门敲打了两下,厉声道,“还不给姑娘赔礼?”
    凭那两位大汉的体格,怕是能抵两三个精瘦矮小的刘二郎,可眼下却是连声冲那女子低眉赔罪,像是两头熊虎为狐所使一般,极为怪异。
    “别忘了过阵再将咱家上好的犀角赠于人家,权当是接风洗尘的小小心意。”直到瞧见那女子点头,刘二郎这才略微送了口气,指使那两位莽汉前去取来犀角,以免那位老妪心生不悦。
    老妪倒是抿嘴一笑,“得了吧,就你刘二郎那点心思,我还能不晓得?那两枚犀角可是你小子镇门的宝贝,金贵得很,拿来送礼作甚;再说本就是小小两句口角之争,我还能不依不饶逼你献礼不成?罢了罢了,好生做生意就是,我这就领着这女娃去府上走走,休要如此客套。”
    说罢,老妪拽住那女子袖口,直行到僻静地界,才松开斑驳老掌斥道,“你这女娃,既然是行走江湖,为何不好生瞧瞧规矩,再行办事,方才那刘二郎本就是泼皮出身,若是凭暗地本事将你困住,岂不是平白毁了女子家清白?”
    话里话外,尽是责备之意,全然不似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
    女子眨眨眼,这才想起方才老妪的手劲之大,竟是捏得她腕口有些生疼,尤其是方才那刘姓商贾说出女蛮子三字时,刀口分明已出半寸,却是被老妪坚实如铁的掌心生生摁住,一时不得出。
    于是往常一向不吐温言的大元部女子,破天荒柔声张口,话语清和道,“既然如此,那方才还要谢过前辈。”
    见女子温言,老妪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得无奈一笑,“谢我作甚,老身本就占了你这女娃些便宜,非说是什么故人之女,硬是当了回长辈,两两相抵,无需再提。”
    “既然是自大元而来,想来在近处也无甚亲朋,不妨随老身去府上走走,也好顺带歇息一阵,再行上路不迟。”老妪瞧瞧女子身后那头悠哉悠哉的黑獍驹,多日奔行之下,已然略显疲态,顿顿手杖,平和相邀。
    女子有心相拒,可再瞧瞧老妇和善面容,腹中饥意,便没来由涨了三分,于是轻轻点点头。
    但见三月春风似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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