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雪隆冬到夏风燎面,徐进玉已在钟台古刹学枪半载有余,原本疲软体魄,经不空禅师一手调养锤炼,似是将块本来内里冗杂的生铁锻打千百回,清理出驳杂废物,余下枚百炼好铁,筋肉血骨,精纯非常,随手挥枪便是气势如虹,比起初来乍到时节,登楼数重。
    分明是古刹中的老僧,可磨炼人的法子,着实是硬朗非常,就连徐进玉这等知晓如何苦中作乐的性子,起初都险些萌生退意,成天折腾得筋骨生疼,乃至听闻不空禅师说话声响,脚筋都是筛糠不止。好在数月光景,硬是被徐进玉咬牙撑将下来,不止枪术棍法乘云之上,体魄更是强健,攀山跃岭如履平地,再无当初颓靡景象。
    寺中僧人亦与这位不远千里求学的年轻人熟络起来,空闲时候,手谈一局或是谈些佛法经文,徐进玉也是盘膝坐下,听得仔细,本就是有些市侩散漫的性子,虽说时常嬉闹,不过好在性情随和,同谁人都能开上两句玩笑,日子一长,自然便是同一众僧人混熟,反而似是位不曾剃度的俗家佛门弟子一般,顺风顺水。
    “师兄啊,其实叫徐进玉那小子长久留在寺中,也不是件坏事,”仍旧是藏经楼中,老僧不惠往楼下看去,见院落之中,徐进玉正贼眉鼠眼偷了一把晾晒得当的茶干,趁周遭僧人并未在意的当口,猛然塞到嘴里,紧跟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正襟危坐,且附和着一众听经僧人频频点头,不由得笑将起来,“师兄就没想过给咱们钟台寺添些活气?”
    言语之中依旧底气十足,可老僧面色,显然比从前枯槁太多,盘坐蒲团的身形,更是羸弱,似乎风来便倒,终是生出老态。
    “当然想过。”不空禅师难得亲手煮上一壶茶水,壶中茶如银尖,异香扑面,给自个儿师弟添上一盏,这才接着道,“但也总不能白教一通武艺不是?好容易将这玩心浓重的小子,将枪法棍术的根基夯得牢固,数月以来,我都未曾允他与自家媳妇亲近一宿,唯恐伤了元气,软了筋骨。憋屈如此久,不让他替我走一遭江湖,我自个儿别扭不提,岂不是叫他也白白吃苦?”
    不惠淡然一笑,“如此岁数,师兄还是放不下,终日待在寺院之中,却从未静下心来,若是师父尚在,指定又得罚你到禅房抄上几十遍经卷。”老僧停顿一瞬,又继续说道,“不知何时能再瞧见师父,顺带再告你一状。”
    不空禅师举起茶盏递给对面形容枯槁的师弟,看不出面色变换,只是强行搁到后者掌中,平平静静应了一句,“说那晦气话作甚,早晚都得见,但毕竟早见不如晚见。”
    当了一甲子的师兄弟,不惠法师哪里不明白师兄的意思,和气笑笑接过茶水,呷上一口,才缓缓出言,“喝茶又堵不住嘴。”
    分明是调笑言语,但不空禅师这回,却是久久也未搭茬。
    木砗磲归属佛门至宝,从不凭持者修为决断威能高低,而是与佛法精深程度关联,修行愈深,则是威能更甚;绕是不空禅师境界极高,可最终持佛宝退敌的,却是老僧不惠。就连这位住持也未曾想到,分明是有些愚钝呆板,只懂固守清规的同门师弟,佛法修为,竟然比入门更早的自个儿还要高上数分。
    也正因如此,当日南公山上砗磲显威,竟一时压住山涛戎的泼天修为,且稳稳占住一阵上风,靠的便是不惠堪称醇厚精深的佛法修为。
    但以不惠的境界,强行操控佛门至宝,震伤经络不说,极易折损寿数,不空禅师屡次要从师弟手上夺过那柄操纵木砗磲的木鱼,却皆是被阻下,只得在一旁护法。
    不惠只说了一句话。
    师兄见识过江湖如此天地广阔,既然是故友遭劫,师弟也想出一份力,从前种种都是听你的,这次也听我一回。
    藏经楼中,除却老僧嘬茶声响,再无旁的动静。
    “师弟啊,要不咱去外头走走?久在寺院之中,委屈你了,寺院中种种事宜,暂且交与别人就是,咱俩年纪已然是土没到眉梢,也该让小辈后生练练肩膀了。”老住持拍拍师弟肩膀,却觉得后者肩头瘦骨嶙峋,相当咯手。
    好像只是几天的功夫,自己这位师弟原本还算结实的体态,骤然瘦弱下去,变为极瘦小的模样。
    瘦小老僧颤颤巍巍起身,喝光盏中茶水,“也好,许多年都没出去走走了,天下如何模样,已然近乎忘却了。”
    徐进玉才踏入侧院院落,便瞧见自家妻子面有不快,明摆着手上挽起针线,可神情却是冷清得很,手上动作也无端强硬起来,将针下布帕戳出六七孔洞来,看得徐进玉不由得浑身一颤。
    “不错,还晓得回住处看看,这才练枪棍就数日归家一趟,再让你练练刀剑,怕是大概就要寄回一纸休书来了。”女子面色依旧是冷硬如霜,但瞧见徐进玉贴着谄媚面皮走上前来,仍旧是抖了抖眉眼。
    “两日不见,夫人又俏丽了些,都说是世外山林养人,可真要是夫人再俏丽几分,只怕出外时候都要说咱是富贵人家喽。”徐进玉好容易凑到近前,从桌上抓起壶茶水,小心翼翼斟茶,而后恭恭敬敬端到自家夫人面前,“夫人歇息一阵,莫要如此忙,看得心疼。”
    女子柳眉倒竖呵斥,“心疼还不回家,真当在寺院之中就不敢揍你?”
    徐进玉满脸委屈,“不是我不愿回,是那老住持死活不让,说是练功伊始万万不可外泄元阳,成天叫我在禅房之中定心静气,憋闷得紧,好歹趁着不空师父上藏经楼的时节,这才抽出空来。”
    “罢了,也不愿在此叫人看笑话,这阵欠下的打,日后再还便是。”直到好一阵后,徐进玉腆着面皮哄过良久,女子才终是转愠为喜,放下茶盏嗔怪道,“怎么衣裳蹭得如此脏?先别忙着其他,将衣裳褪下,我给你浆洗干净。”
    于是院落之中,男子赤身练枪,女子浆洗衣衫,脸上尽是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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