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嘹亮船号声,京河渠里,数艘大船缓缓开动。玄都城北,金水门向上升起,一艘乌篷船,遥遥领在青雀宫的船队前头,飘出玄都城。
    京河渠连着绕城的护龙河,越过护龙河往北,是十余里水道,两岸民宅拥挤。水道上有十二座大拱桥,桥拱下又设有关卡,好在那青雀符管用,乌篷船一路通关,驶入了滺水。
    一入滺水,乌篷船转而向东,驶向浮玉山的方向。
    青年人在船头撑桨,船只逆水而行,速度却不慢。舱里,李蝉枕着双臂,背靠舱壁休息。
    故人重逢,本来是乐事,这位故人,却惹了一身祸事。青年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叹息,无奈道:“你下山时我送你一道剑符,还以为过几年才能再见,这才大半年,倒是比料想的快得多。”
    李蝉呼吸吐纳,缓缓恢复体力,睁眼打量青年。
    大概是为了出行简便,青年穿的青衫并不是道服的形制,头上却戴了黑檀瓠冠,用子午簪的插法固定住。大庸国东部的道门,以希夷山为尊,故大庸东边的道士插簪,多遵循希夷山的规制,从左往右插成卯酉簪,合应希夷山尊生恶死之道。而大庸西边的道士,以青雀宫为尊,就大都把簪子从后往前插成子午簪,合应的是青雀宫的纯阳之道。
    李蝉初上浮玉山时,与青年一样,都是守门的铃下人。守门两年期满,拜师修行,青年被选中,当了扫莲人,李蝉却没通过青雀宫考校,擅闯禁地,偷学真法,被逐出山门。李蝉下山时,青年还未正式拜师传度,如今既然已插子午簪,便是已种道了。
    既然种了道,就有道名,李蝉道:“大半年过去,你也种道了,如今你的道名又叫什么?”
    青年答道:“灵素。”
    “灵素。”李蝉点头,“萧灵素,好名字。”
    “你本来也该种道了,可惜监院说你妖浊入体……”说到这里,萧灵素迟疑一下,“现今你情况如何了?”
    李蝉笑,“‘妖浊入体’么,更严重了。”
    萧灵素见这家伙还笑得出来,不禁无语,扭头东望,眺见浮玉山顶,移开话题:“前天,雀君送来剑符,我又欠下一块玉。你说,咱们都当了两年铃下人,一起扫山门,一起喂雀君。怎么那两个家伙,就只对你亲近?”
    李蝉道:“大概我长得面善。”
    萧灵素道:“放屁。”
    李蝉笑道:“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萧灵素略一沉吟,“你下山后,我又发现一件事。当时,我借职务之便,帮你闯入大青莲里,抄录法门。按说应该罚得重一些,可监院只罚我面壁一月。我面壁完了,竟又让我回去当扫莲人。”
    李蝉若有所思,“是罚得轻了,面壁半年,再罚去扫圊才合理。”
    扫圊也就是打扫茅厕,萧灵素想到这职务,顿感不适,但还是说:“不错,我起先觉得是监院大发慈悲,才罚得这么轻,后来却想明白了。大青莲上刻了那么些神通法门,被天下多少人觊觎,我一个扫莲人,平时不过就打扫、点油灯、偶尔巡视莲瓣机关转动,干些无关紧要的事。看守那些神通法门的责任,却不是我担得起的。”
    “有理。”李蝉点头,“你想说石君?”
    青雀宫里有“三君”,被青雀宫人称为“浮玉三君,二雀一石”。指的是山门处两只报君青雀,与大青莲下的石君。那位石君据说是顽石所化,已独居浮玉山顶千年之久,比起那时常到处乱飞的二雀,石君要神秘得多。青雀宫弟子只在去山顶时,才偶能见到石君的踪影。
    萧灵素道:“对了,就是石君。每岁立秋,第五斋日,监院都领着青雀宫上下弟子上大青莲,清净斋戒。去岁立秋前三日,我在山顶扫莲,见到监院亲自过来大青莲下,为斋戒的事,知会石君。你想,便连监院那等人物,要带人去大青莲下,都要提前知会石君。那时你一介凡人,半夜阑入大青莲中,岂能瞒得过石君?我想你偷学神通的那一夜,多半是石君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至于我为什么被罚得那么轻,想必也是这个原因。既然是石君默许的,监院也没道理重罚我,你说是不是?”
    李蝉挑眉,“以前还没看出来,你心思这么缜密。难不成凡人一旦种道,脑子也能开窍?”
    “就为这事,我琢磨好几个月了。”萧灵素低声道,“浮玉三君对你,与对其他人不一样。”
    李蝉道:“我从关外过来的,自然跟非人之类接触得多一些。”
    萧灵素对这回答不大满意,但也想不到其他解释,回头继续划船。
    乌篷船渐渐绕向玄都城东,大半个时辰过去,便能遥遥望见滺水畔的石砌码头,码头附近建有一座龙王庙,庙旁有府兵、灵官把守。一条青石大道,自此东延六里,通向浮玉山脚城隍庙。再往上,就是青雀宫。
    萧灵素回望玄都城,玄都东城墙已成一道黑线,他说道:“近来青雀宫中有令,青雀宫人,不得插手玄都的纷争。”
    李蝉这才知道,如今玄都局势纷乱,原来青雀宫并未参与进去,只是隔岸观火,明哲保身。
    萧灵素回头望过来,认真问道:“你究竟为什么杀希夷山的人?”
    李蝉靠着舱壁,想到尸陀林里的聂尔,想到妙音鸟喙贯穿脖颈的顾九娘,想到夜雨里练剑的聂空空,他说道:“没什么复杂的原因,若是你出了事,我也帮你报仇。”
    “这我就放心了。”萧灵素一笑,看清越来越近的码头,忽然眼神一凝,低声道:“我走时,这边可没这么多人。”
    李蝉出舱一看,石砌码头旁聚了十余艘行船,码头旁的茶棚货栈里也坐了不少人。
    “西都府的官差来不了这么快。”李蝉握住霜白色小剑,略一沉吟,“既然青雀宫有禁令,你不要插手,下船后,你先离开。若真是冲我来的,我自己解决。”
    萧灵素皱眉望向青雀宫。若他只是把李蝉送出玄都,监院王离阳知道了,最多罚他面壁。但他若以青雀宫人的身份,卷入玄都纷争,以监院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有逐出师门的风险。他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你自己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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