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君行握着秦落羽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他怎会没想过,从小到大,想过无数次,然而却从来都没想明白,一个母亲,为何不肯要自己的儿子。
    陵君行缓声道:“朕一直以为,是母后沉迷修佛,嫌儿臣扰了母后清净。”
    太后又笑了,笑容里含了几分怜悯和嘲弄。
    “清妍小时候比你还闹腾,可本宫依然留她在身边。”
    太后残忍地说,“本宫不肯要你,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本宫的儿子。”
    陵君行沉默片刻,“母后,纵然对儿臣失望,这等话,也还是不要轻易说才好。”
    秦落羽无声叹息,到现在,陵君行还是对太后心存幻想,殊不知......
    “君行,本宫该说你什么好呢?”
    太后笑了,“没有人会因为失望,就不承认血脉之亲。本宫,的确不是你的母后。你母后,本是秋水宫宜妃。”
    她顿了顿,语气里又带了讥嘲:“你向来对你父皇敬重有加,奉若神明,可你知不知道你母后,便是死在你父皇手里。你父皇枉为人君,根本不是个东西。”
    陵君行眸光变得冷锐,刀刃一般落在太后的身上。
    太后却浑然不觉,似乎是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母后入宫前,与裴元道两情相悦,早有婚约。”
    “先帝与裴元道饮酒,无意中见到你母后,便见色起意,宠幸了她,为了安抚裴元道,先帝提拔他做了丞相长史,后来,又封他做了丞相。”
    “他从裴元道身边夺走你母后,却又不肯信她。岱山猎场你母后坠马受伤,为裴元道所救,裴元道照顾她一夜,先帝便怀疑她与裴元道另有私情。”
    “恰逢你母后回宫没多久就怀了孕,先帝大发雷霆,一度想要除掉你母后腹中的胎儿。你母后以命相挟,先帝这才不得不作罢,却从此封了秋水宫,再不肯踏入秋水宫半步。”
    “你母后在秋水宫受尽苦楚,十月怀胎艰难生下你,先帝却派人来带这婴儿走。你母后为了护你,留下血书一封,说她与裴元道绝无私情,愿以自己一命,换你一命。”
    太后看着陵君行,目光冰冷又残忍,“所以你出生那日,你母后就死了,为了救你而死。可害死她的,却是你曾在战场上,不惜以命相护的那个父皇。”
    陵君行脸色苍白,身形都微微晃了晃,秦落羽扶住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他语速很慢地开口:“既如此,那你,又如何成了朕的母后?”
    “你也知道,本宫当年入宫,乃是另有所谋,本宫一心想要有个子嗣,来日好成就复国大计。”
    “你是个男婴,又非本宫亲生,日后当棋子用起来,本宫也不会有什么不忍之心。所以,本宫就找先帝讨了你来,养在身边。”
    “本宫本以为,先帝既然肯留你性命,念在你母后之死,就算不怎么看重你,但也多少会拿你当个正儿八经的皇子。岂料,他从来也不曾拿正眼瞧你,连见都不肯见你。连带着本宫,也跟着失了宠。”
    “留你在身边,这实在是本宫做过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本宫当初心灰意冷,对你自然不肯有什么好脸色,谁知你后来创建骁骑营,不但让朝臣,也让先帝对你刮目相看。”
    “本宫本以为能就此翻身,可谁知,本宫一番苦心筹谋,最终却是断送在你的手上......”
    如此残酷的事实,每一个字说来都如尖刀伤人,刀刀见血,然而太后却神色冷漠,未有半点动容。
    她停下来,喘息了片刻,嘴角溢出丝丝血迹来。
    她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陵君行:“本宫虽恨你,却也可怜你。一出生,就害死了自己的亲娘,从小不曾有人疼过你,爱过你,便连你的亲生父亲裴元道,也死在你的手里。”
    “你以为当初裴元道死前留下血书,说一时糊涂犯下滔天大罪,真是和洛城之变有关的罪?那不过是和你母亲宜妃私通的罪啊!”
    她轻嗤:“君行,你贵为帝王之尊,又如何?终究还不是逃不过宿命的捉弄......”
    陵君行漆黑的瞳眸仿若两潭不见光的井似的,暗沉沉的冷。
    他的俊脸已然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秦落羽握紧了陵君行的手,“皇上,你别听她瞎说,她就是不满复国计划被皇上破坏,故意罔顾事实,误导皇上。”
    陵君行抬眸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眸里透着令人心惊的幽寂与孤绝。
    秦落羽的心揪着般疼。
    可是这个事实,陵君行总有一天,都会知道。
    这是陵君行无法回避的身世,也是注定要被揭开的隐秘。
    或许唯一庆幸的,是眼下她在他的身边。
    她不会让陵君行受到的那些伤害重演。
    秦落羽上前两步,淡淡看着邓太后:“邓太后,皇上的生父到底是谁,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吧?”
    “皇上十五岁之前,先帝或许还会以为,皇上是裴元道的儿子,可是皇上十五岁创建骁骑营之后,先帝对皇上的态度,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皇上是谁的儿子,难道还不清楚吗?”
    “或许我还说错了,先帝对皇上态度的改变,不是皇上建立骁骑营之后,而该说是,皇上主动去找先帝,自请成立骁骑营时。”
    “否则,你以为先帝为何会力排众议,同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创建骁骑营?”
    “邓太后,你见过年轻时的先帝,也见过年轻时的裴元道。你该最清楚,皇上与谁长得像。”
    “你真以为,先帝会那么蠢,愿意将骁骑营的人马,交给一个异姓之人手中,将陵国的天下,交给一个不是自己骨肉的人手里?”
    “邓太后,皇上虽与你没有母子血脉牵连,可皇上对你终究不薄。你临死,都还要这样害皇上,想要引皇上入歧途,想要害皇上一生都不得安宁,实在是用心恶毒至极。”
    “有一句话,我特别想送给你,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秦落羽的语气很有些冷,“邓太后,黄泉路上,一路好走,说不定,还来得及赶上那些因为你的复国大计,枉死在战场上的北地冤魂。”
    邓太后狰狞的眼神死死瞪着秦落羽,面容扭曲。
    她努力撑起身来,好像要扑过来杀了秦落羽一般,枯老的手背青筋暴起。
    然而她不过是动弹了一下,便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般,剧烈咳嗽起来。
    鲜血一滴滴顺着嘴角低落,太后颓然地跌回床上,两眼圆瞪,喉咙里荷荷有声。
    片刻后,这声音越来越小,屋内彻底归于一片寂静。
    这个一手造就了无数阴谋心思歹毒狠辣的女人,终于算是死去了。
    秦落羽却少见地没有半分怜悯,只觉得相比书中,她死得实在太过轻易。
    她转过身去,扶着陵君行往外走:“皇上,我们回家。”
    陵君行静静地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拉着他上了马车。
    他静静地坐在车里,一双眸子黑漆漆的,沉默安静得过分。
    秦落羽轻轻地抱住他,柔声哄道:“皇上,有我陪着你,别难过。”
    她就这么抱了他一路,直到回宫。
    陵君行仍旧没有说一句话。
    秦落羽要他坐,他便坐,要他站,他便站,要他喝水,他便喝水,要他脱衣服休息,他便脱衣服休息。
    然而却也不闭眼,只是茫然地望着帐顶,仿佛魂魄都不在身体里了般。
    “皇上,师父以前有没有对你说过,你和年轻时的先帝,容貌如出一辙?师父虽然不在了,可朝中仍有不少老臣,皇上若是不信,尽可以随便去找个人问问,看看师父说得对不对。”
    秦落羽放柔了声音,“那个被流放南郡的御史大夫严峻,说话最是耿直,绝不会说假话,皇上可以召他回来,问问他。”
    “严峻一定会说,皇上与年轻时的先帝,那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不对不对,他肯定会说,皇上比先帝还要俊得多。皇上的母后,可是宜妃娘娘,宜妃娘娘当年可是不夜都一等一的绝色佳人呢......”
    听秦落羽提起宜妃,陵君行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侧头,漆黑的眼看着她。
    秦落羽立即趁热打铁,“先帝当年那般英姿飒爽俊逸风流,与宜妃娘娘生出的孩子,怎可能是凡俗样貌?那必然是天神下凡般的俊美人物,好看得不得了。”
    “让我找找,那天神下凡般的俊美人物,好看得不得了的男子,现在在哪儿呀?”
    秦落羽四下里转着脑袋找了找,然后眨巴着眼望着陵君行。
    女孩长长的眼睫蝶翼般一扑一扑的,眸子亮晶晶的:“呀,原来在这里。原来他是我夫君呀。”
    她开开心心伸手搂住了陵君行的脖颈,在他眉眼和两颊上轻轻亲了好几口,又啄了啄他的唇。
    她侧着脑袋打量他,又是讶然又是惊喜的样子,“夫君的爹娘到底是什么神仙,怎么就生出来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呢,我好喜欢呀。”
    秦落羽说着,又亲了陵君行的唇好几下,“夫君,我好喜欢你呀。你喜欢我吗?”
    陵君行默默地看着她。
    “夫君,你说话嘛。”秦落羽撒娇,“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
    陵君行抬手将女孩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埋在她的发间,低低地哑声道:“喜欢。”
    喜欢她到了骨子里,喜欢到恨不能将她揉进他的骨血里。
    喜欢到为了她,哪怕不要这条命都可以。
    秦落羽,你都不知道,朕有多么喜欢你。
    *
    最最让秦落羽担心的一道坎,终于就这么平缓地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晚秦落羽哄陵君行的话,多少发挥了些作用。
    陵君行并没有如书中所说,大病一场,也没有对自己的身世过分纠结,反而一直都很平静,甚至是冷静。
    太后因勾连北地蛮人妄图颠覆朝政的罪名,以庶人的身份下葬,宜妃被加封为懿德皇太后。
    朝政一步步走入正轨,裴宋推行的分田制与减赋制在全国得到落实。
    虽然贵家有不满,但有陵君行的坚实支持,推行得很是顺利。
    秦落羽走在不夜都热闹的街头,都能感受到百姓们的笑意与朝气,就连来隐医堂看病需要免诊金的穷苦病人也都零星了许多。
    所谓国富民强,人人安居乐业,便是如此吧。
    开春的时候,薛玉衡终于决定离开不夜都,云游天下山川,遍寻药草,修成医典。
    薛玉衡离开那日,城外杨柳依依,桃花烂漫。
    陵君行与秦落羽亲自出城相送,直到十里长亭外。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皇上,就到此为止吧。”
    薛玉衡在马上拱手,白色衣袍在风中轻卷,说不出的清朗俊逸。
    而今,他已然彻底从薛家灭门与葛神医去世的阴影中走出,行事与心态也较以前沉稳了许多。
    他不忘嘱咐秦落羽:“师妹,隐医堂就拜托给你了。”
    秦落羽也笑了:“知道,你就放心去吧,我不会给你和师父脸上抹黑的。”
    薛玉衡微微一笑,拨转马头,扬鞭拍马,在春日和煦的暖阳与轻风中,飘然而去。
    秦落羽与陵君行慢慢往城中走的时候,微风徐徐,两侧官道桃花林的花瓣随风飘落,美不胜收。
    去年春天时,秦落羽在北地,犹记得冀州城外那一片桃花林甚是美丽。
    她倒是不知道,原来不夜都城外,也有这么多桃花。
    她拉着陵君行在桃花林里晃悠,不由得感叹:“皇上,原来不夜都的桃花比冀州城还美。”
    陵君行眸中带了笑意:“喜欢吗?”
    秦落羽连连点头:“喜欢。”
    陵君行:“那你怎么谢谢朕?”
    秦落羽正站在一株桃花树下接花瓣玩,闻言不解回眸:“我为什么要谢谢皇上呀?”
    陵君行低眸凝视着她:“不夜都城外的桃花,是今年才有的。”
    秦落羽怔了片刻,她望着陵君行,突然嫣然一笑,清丽绝色的脸庞比身后绚烂的桃花还要美得不可方物。
    女孩小鸟投林般扑过来,伸手抱住陵君行,踮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亲了亲,香香软软的身体依偎在他怀里,她甜甜地说:“谢谢皇上!”
    陵君行的心刹那间软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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