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落羽随着陵君行重回岱山行宫时。
    陵承稷和那些北地蛮人已经被一网打尽。
    陵君行将那一腔没能对秦落羽发出的隐忍怒意,尽数施之余这些北地蛮人身上。
    除了陵承稷,那些北地蛮人一个不留。
    交战的山林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山涧的溪水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陵承稷头发散乱,身上遍布血迹,狼狈不堪地被带到陵君行的面前。
    扎合柔在岱山猎场的饮食中,意图下毒,未能成功。
    驻守岱山猎场的骁骑营好像早就有所防备,薛玉衡将计就计,让他们误以为得手。
    而秦落羽被劫后。
    卫无忌的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得多,骁骑营的反应,也比他以为的要神速得多。
    这一场战争,他输得一败涂地。
    骁骑营大军来攻时,他试图自杀,但被左将军方谦一箭射中手腕,阻止了他轻生。
    方谦让人将他绑了,“劫持了娘娘,意图谋反,你也配死得这么容易?还是回去听候皇上发落吧!”
    此刻,他被送到了陵君行跟前,眼里如死灰般没有半点生气。
    大殿之中,陵君行俯瞰着陵承稷,想起年少时那些旧事,目光晦暗难明。
    陵君行不到一岁便搬出宫中,孤零零住在昭王府,除了每三个月进宫一次探望邓太后,鲜少踏出府邸。
    五岁那年,老管事领着陵君行送他去太学时,遇到了陵承稷。
    彼时陵承稷不过十来岁,但已然被册封为太子。
    少年眉眼生动,意气风发,带着三弟和四弟在殿外玩蹴鞠游戏。
    陵君行静静地从他们身边经过,陵承稷却拦在了他面前。
    他抬头,就见陵承稷笑着道:“听说今天我二弟要来太学,你,就是我二弟?”
    二弟。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称呼他。
    年幼的陵君行沉默着,没有说话。
    陵承稷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晃了晃手里的蹴鞠:“要不要一起玩?”
    陵君行冷漠地说:“不。”
    陵承稷没有生气他的态度,上下打量着他:“你总是一个人住在昭王府?一个人呆着,多无聊啊。”
    陵君行看了他一眼,陵承稷不像是嘲笑或讥讽,目光坦诚。
    他说:“你以后可以来找我玩啊?或者,我去找你也行。”
    陵君行没理他,绕过他的身边,头也不回进了殿中。
    他自然不会去找陵承稷。陵承稷说来找他玩,他也没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
    然而几天后,陵承稷真的来了,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三弟四弟。
    陵君行一个人独处惯了,向来少言寡语,府里一向清冷得很。
    乍然多了这么多人,他不习惯。
    看着那几个人在他的书房里乱晃,他握着书卷的手无意识紧了紧,表情很有些冷。
    陵承稷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大哥来了你都不知道倒茶,哎,我只好自己倒。”
    他喝完了茶,笑嘻嘻看着他:“看我做什么,这才几天,不会连大哥都不认识了吧?”
    陵君行抿着唇,一言不发。
    陵承稷走过来,扯过他手里的书,拉他起来:“天气这么好,看什么书啊,走,大哥带你到外面抓蛐蛐儿去。”
    他拉着陵君行,带着三弟和四弟,在昭王府里疯跑,爬树,掏鸟窝,抓蛐蛐儿,钻石洞,什么都玩。
    陵君行很不适应,却也没有拒绝,任由这个大哥去哪儿都拽着他。
    那天陵承稷走的时候,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我问过我母后了,她说你母妃一心念佛,四大皆空,怕你扰她念佛,都不怎么让你进宫。你不能进宫没关系,以后大哥常来找你玩。”
    陵君行只当陵承稷是一句戏言。
    然而出乎他意外,陵承稷此后果然时不时就会来昭王府,哪怕为此惹得先帝生气,他也照样我行我素。
    先帝宠他,便也由着他。
    昭王府内,陵君行从此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
    从他五岁那年,一直到十二岁,陵承稷洛城出事那年。
    整整七年,他的生命里,多了大哥,后来,多了钟姑娘。
    他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何为亲情,何为爱。
    他不惯与人交往,也不懂怎么与人交往,陵承稷足足陪着他快一年,他才终于肯叫他一声大哥。
    那声大哥,他本来以为可以叫一辈子的。
    可他们到底是怎么,就走到了而今这步田地。
    “当年四弟谋反,口口声声是为了陵国。”
    陵君行低哑的嗓音,终于打破这殿中压抑的沉默,“大哥你谋反,却是为何?”
    陵承稷淡淡道:“事已至此,何必多问。我既败了,皇上还是早点赐我一死。”
    陵君行眉眼有些冷,陵承稷谋反的理由,他多少猜出一些。
    他说:“大哥莫不是以为,肃王府那场大火,是我的授意?”
    陵承稷没有否认。
    不是陵君行的授意,还有谁,能在肃王府放那么一把大火,那么残忍地一个不留。
    他抬头望着陵君行,“三年前,我在眉城放那把火,是为了陵国。那件事跟慕兰没有半点关系。”
    想到慕兰还有她腹中的胎儿,陵承稷心头哽塞,“你若恨我,大可以冲着我来,为何一定要如此无情,非要以牙还牙。”
    陵君行瞳眸微震,不可思议地看向陵承稷:“眉城那把火,是大哥放的?”
    陵承稷以为他明知故问,“皇上不是就早就知道了?”
    陵君行猛地站起身来,眼底黑沉冰冷一片,声音都变得冷厉:“火烧缘空寺,定要逼她于死地,也是大哥的手笔?”
    陵承稷淡淡道:“她不是什么都记起来了。皇上火烧肃王府,难道不是为了替她出气?”
    陵君行身形都晃了晃,俊脸仿佛刹那间被抽去了所有血色。
    陵承稷对上他的目光,心下不知为何,有不好的预感。
    陵君行死死盯着陵承稷,咬着牙道:“这件事,她从来不曾对我说过。她当时怀了六个月身孕,大哥,你怎么能,你怎么忍心!!”
    她只说眉城那场大火波及缘空寺,她逃生不得,后来意外回了她的世界。
    她带着孩子归来,也从未提及那场大火的真相,决口没有提过陵承稷半个字。
    绝影当日被北地蛮人围攻身受重伤,他一直以为那场大火,与北地蛮人有关,这才下了那场屠杀令,却不知,真正的凶手,却是这个他始终视作亲人的大哥!!
    陵承稷如遭重击,呆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秦落羽,从来不曾将缘空寺大火的真相告诉二弟吗?
    那肃王府那场大火......
    “肃王府大火的真正凶手,是扎合柔。”
    随着卫无忌的声音响起,几个比陵承稷还要狼狈,满身血污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的人,被五花大绑着推了进来。
    其中一人,赫然便是扎合柔。
    卫无忌看了眼为首的一名北地人:“告诉肃王殿下,肃王府那场大火,到底是谁放的。”
    那人挣扎着跪下,也不知是怕的还是身上的伤疼的,哆嗦着道:“是,是柔姑娘让我们放的......殿下不肯共谋大事,执意辞官归隐,柔姑娘说非如此,不能逼殿下下决心......”
    陵承稷只觉热血冲上头顶,眼里猩红一片,死死瞪着扎合柔:“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扎合柔并无半点心虚地对上陵承稷的目光,“是。”
    但凡她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更不会感到歉疚。
    她杀慕兰,只是因为慕兰该死。
    陵承稷再也忍不住,在扎合柔话落音的那一瞬间,已然冲了过去,狠狠一脚将扎合柔踹倒在地。
    他疯了一般又踹又踢,整个人完全丧失了理智。
    扎合柔初时还咬紧了牙关,到后来,唇齿间也不由溢出低低的惨呼,很快就奄奄一息,昏迷了过去。
    卫无忌总算拉开了陵承稷,“殿下!”
    陵承稷恍惚站了一会儿,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他几乎不敢正视陵君行的目光。
    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里,他从小最喜欢的,就是陵君行。
    或许,是因为他和其他皇子都不一样,小小年纪便搬出宫外居住,他一直对这个弟弟存了好奇之心。
    十余岁在太学见到陵君行时,第一眼就很喜欢这个弟弟。
    初时不过是觉得他可怜,父皇不疼他,他的母妃也不要他,所以想要多尽一点哥哥的责任,多照顾他。
    可是后来,却发现这个弟弟,是他所有弟弟里最沉敛最内秀最有文韬武略的那一个,那同情,渐渐变作折服。
    他年幼时便被封为太子,父皇母后宠他至极,太傅教导却也甚严。
    他与陵君行一样,从小便以陵国与天下为己任,但凡为了陵国,他可以不惜一切。
    然而唯有这次谋反,却是背离了他的初衷,只是为了一己复仇的私欲。
    而这复仇,竟也是大错特错。
    因为到头来,他连仇人是谁都没有弄清楚。
    他神色颓然至极,哑声道:“二弟,对不起。”
    陵君行看着他,没有说话,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陵承稷也并没有指望陵君行原谅,他沉默着跪下磕了三个头,跟着卫无忌的人走了出去。
    然而,才一走出殿外,他便一头撞上了盘龙石柱,竟是选择了与当年的丞相皇甫延一样的死法。
    卫无忌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陵承稷血溅当场。
    陵君行对陵承稷的死,反应甚是淡漠。
    至于扎合柔,后来被陵君行下令制成了人彘,扔在了不夜都的勾栏夜市中,任人围观捉弄讥讽嘲笑,数年间生不如死,饱受折磨后惨死街头。
    当然,这是后话了。
    因了秦落羽,陵君行刻意隐藏收敛了不好的一面,可一旦真正被触怒,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冷漠残忍。
    秦落羽一直以为《暴君是怎样炼成的》那本书中,提到邓太后被做成人彘,是薛玉衡因薛家满门被灭一事对邓太后积怨难消,是以虚构了这一环节。
    她却不知道,薛玉衡并非完全虚构,邓太后诚然没有过这种遭遇,但的确有人被陵君行做成了人彘。
    陵君行不想吓到她,从头到尾都瞒住了她。
    是以扎合柔的下场,秦落羽始终一无所知。
    只是无论她知不知,这场叛乱到此,总算是终结了。
    *
    寝殿内,秦落羽一直没有睡,也睡不着。
    陵君行进来时,她还想这次她瞒着他做下那么大的事,终究不对。
    怕他还生她的气,本想再哄哄他。
    岂知才迎过去,就被男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抱得那般紧,秦落羽不安地问:“怎么了皇上?”
    陵君行没说话,手掌捧起她的脸,毫无章法地,几乎是颤抖地吻着她的额头,她的眉眼,一遍又一遍。
    带了无限的怜惜,珍重,疼爱,也带了不可言说的心悸,后怕和万般庆幸。
    他的声音异样低哑,他说:“对不起。”
    伤害她的人,是陵承稷,是他的大哥。
    她知道他对陵承稷始终难以割舍兄弟之情,所以对缘空寺那场大火的真相,半个字都不曾提过。
    她从另一个世界归来,她明知道陵承稷可能会谋反,却仍旧不惜以身试险,设下这场局,只为了向他证明,陵承稷是真的有罪,只为了他,不会因为陵承稷的死,有任何愧疚之心。
    这句对不起,是替陵承稷说,也是,为他自己说。
    秦落羽不知陵君行为何会说这句话。
    其实她更想跟陵君行说对不起。她害他担心了。
    不过以后,不会了。
    她轻轻伸手抱住他,一如他那般珍惜温柔地,在他轮廓坚毅的下巴上亲了亲。
    她柔声说,“以后我不会再让夫君担心了。”
    回应她的,是绵绵密密怜爱温柔的吻。
    窗外秋月正明,照着房中一对相拥相吻的有情人。
    秦落羽突然想起,这一生他们的重逢与厮守,是陵君行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换来的。
    她忍不住黯然落下泪来。
    纵然她与陵君行还有这一生可相守。
    可第一次,觉得这一生未免太短,不够她回报陵君行深情之万一。
    这一世之后,她与他,便如行云无定,不知重会是何年。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
    只愿他和她,可以再相逢。
    哪怕拼将一生休,也要尽君一日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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