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大概两三分钟后,杜卓阳才开了口。
    “诸位,许久不见,最近可好?”他惜字如金地问出了这句话后,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一切安好……”
    “……劳烦杜少费心。”
    “承杜少挂念……”
    恭谨的话语层出不穷,却又不至于太过殷勤而惹人心生不满
    “你们安好,我可不好。”杜卓阳等所有人的恭谨话都停下之后,才慢悠悠地说道。
    说完后,他挑了一下眉,大剌剌地坐定,姿态嚣张自然得仿佛君临天下。
    而因为他这句话,一群年龄几乎可以做他父亲的在美华人社团领头人们,竟无一人敢在此时坐下。
    气氛一时间冷了起来。
    “诸位都坐下吧,”杜卓阳点了一下头,微微扬起的下巴让他带了一股睥睨的气势,“我今儿费心巴力过来不是没事儿找事的。”
    漆老退回一步,向屋内的众人点了点头后,示意大家遵照杜卓阳的话一一落座。
    没有资格进入正房的阿基吊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正贱兮兮地透过窗棂上开的小缝往内偷窥,只是看了一会儿后就颇感无趣地收回目光,然后靠着廊边的大红柱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帮人他见得多了,深感这帮子耆老们装腔作势架子十足规矩众多得简直可以直接拉出去拍清朝时期的僵尸电影……
    于是各种百无聊赖的阿基,干脆尝试着拿单手用伤臂上的绷带打起蝴蝶结来。
    “在座各位,论辈分都是我的长辈,”杜卓阳翘起了腿,立在扶手上的单手支住下巴,姿势随意而又放松,“而且各位叔伯们和我杜家打交道也有两三百年了,交情委实不浅。”
    坐在他左右两侧的人纷纷点头称是,之前为之冷滞的气氛也由此和缓了一点。
    “昨天我身上发生了一点小意外——丑话说前面,都别装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来糊弄我。大家彼此都知根知底,就别弄这些恶心的幺蛾子了。”杜卓阳慢慢勾出一个笑容出来,只是看在清楚他底细的众人眼里,还不如方才的面若冰霜,“是不是大家觉得,从华国‘逃窜’至此的杜家,对你们所谓的‘道上’变得力不从心了呢?”
    漆家和杜家的关系一向亲厚,有几位杜家夫人闺姓便为“漆”。所以杜卓阳此言一出,第一个说话的便是漆老爷子。
    “此事我确不知情,”老人慢慢地说道,“许是年龄大了,也有人觉得老人家好糊弄了。杜少,我漆家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话音刚落,辩解声也就随之多了起来。
    有证明自己对杜家一向耿耿忠心的,有谴责并表示一定会抓住元凶的,有言之凿凿坚称此事确不知情……
    杜卓阳一言不发地等所有人说完,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看了个透彻,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眼里的寒意却越来越深。
    “小侄感动非常啊,”他没有一点诚意地说,“只是不知诸位有没有想过,这些年来,若没有我杜家的一力帮扶,你们是如何在这里立足扎根,混得风生水起的?时间倒推三百年,在座绝大多数的爷老子们可都是靠附庸着我杜家讨一口饭吃的。不过三百年而已,诸位莫不是以为,你们已经茁壮成长到可以把我杜家一甩了之么?……只是,我杜家就是‘黑道’二字,还能被甩到哪儿去呢?”
    他慢慢站起身来,俯视着神色各异的“叔伯”们,“我说话不爱绕弯子,所以在此提点一下各位:若我杜卓阳折在了华国,有些人还有一星半点的机会。现在么……虽然机会还是没有,但是欢迎一试。”
    杜卓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唐人城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后,就片刻不停地离开了那里。
    他可不会给某些人,留下但凡一丝半毫的机会。
    所以,当被杜卓阳一席话镇住后想要私下与他接触再探虚实的几家帮派领头人,刚要去找杜卓阳,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现在,还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坐在杜卓阳身边。
    “杜少,”漆健华单身一人坐在杜卓阳的私人住所里,环伺身遭的都是全副武装的杜卓阳的心腹。他用这种方式,最大限度地表达出了自己的诚意,“谢谢您还给我老头子一个面子,愿意听我说几句废话。”
    杜卓阳坐在单人沙发上,自然张开的双臂随意搭搁在宽大的沙发扶手上:“漆老爷子,按辈分,我应该喊你一声老舅。”
    “当不起。”漆健华摇了摇头,“杜少,我已经老了,很多事情有心去管也无力完成了。”
    “我喜欢把实话说出来的人,你可以继续说了。”杜卓阳点了点头,接过阿基递过来的雪茄咬在嘴里,有点含糊地说道。
    “以往的我们,低调、团结、守内。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美国黑道几经变换我们还存活在这里的原因。”漆老爷子伤感地摇了摇头,“可是,这几年起了变化了。这一代的孩子们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他们没有了自己的根,觉得我们老一辈的规矩和坚持,都是应该被淘汰掉的老货色……这可不行。”
    “这可不行……”漆健华边摇着头边重复说道,“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排外守内,这是我们能在美国立足下去的根本。可是,有些孩子异想天开,想扔掉我们的‘根’,他们这样做,只会让整个华人社团一点点被那帮意大利佬、德国佬和红毛子们慢慢同化吞噬掉。”
    杜卓阳喷出一口青色的烟雾,不置可否地将手中的雪茄递给阿基,接过对方端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我已经老了。”漆健华慢慢地说,“打不动也拼不起来了,只是一个锐气消磨干净的老头子。可是,杜少,您不一样。从我第一眼见到您,就知道您是一个天生的……”他停下来话,对将要出口的措辞琢磨了又琢磨,“天生的……太子。”
    “太子什么的,”杜卓阳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终于开了口,“你们爱这么叫就随意你们,老祖宗们留下的偏执规矩我懒得去改。我只是知道,我坐在什么位子上,该做什么事情。你老人家跟着我的飞机,吃了一屁股灰地跑过来,我也不好为难你什么。既然这样,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儿的地盘,全是我杜家一手扶持起来的,除了我,没一个人能动。你若是聪明,知道自己怎么做就好,不然我真的不介意您一大把年纪了再去做试管婴儿,重新给自己弄几个像点儿样子的儿子什么的。”
    阿基诡异地看了一眼漆健华几乎全白的头发,随即将目光深远地望向了天花板上的巨大的吊灯,不断抽动的嘴唇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此刻的心情。
    “这您放心,”漆老爷子将右手放置自己胸前,“我那几个儿子,虽多有妇人之仁,个个不成大器,但还不至于吃里扒外。”
    杜卓阳勾了勾唇角,笑意淡薄地说,“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不妨多点醒你一句:华国政府虽然将我杜家赶出了华国,但是为什么我杜家到今天都能毫发无损呢?——这事儿,你想得明白点,就能活得长久些。”
    送走漆健华后,杜卓阳挥退了身边的所有人,全身放空地靠在沙发上。
    到现在为止,他所策之大、所谋之深非常人所能知。
    这番谋划,按照他的计划原定要在数月之后缓慢地逐步展开,但是这次突如其来的刺杀行动让他改了念头。
    先破后立、不破不立,若是有些人比他还没耐心和等不及,他自然乐得成全对方。
    思来想去,觉得可能的变数已几乎能在掌控之中,杜卓阳才有点疲惫地睁开眼睛。
    然而,一睁眼所见的却是对面墙壁上的壁挂电视。
    电视是融合了先进科技,号称一机多用的最新产品,只是墙壁上残留下的几道弹痕虽然经过了简单的清理,却仍然显得醒目无比。
    杜卓阳的脸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岂料到他低头之下,又看到了桌子边角烟灰缸里被熄灭的半只雪茄。
    于是,某天某人一脸白痴相地拿他的哈瓦那当积木堆的回忆又涌上了心头,然后迅速地转变成了怒火勃发。
    杜卓阳顺手操起石雕的烟灰缸,“咣当”一声干脆利落地砸烂了对面墙上刚换上的壁挂电视。
    被巨大破坏性声响所惊动的所有人一拥而入,杜卓阳的随身保镖们更是拔枪出套,迅速把杜卓阳围在中间并抢占了客厅里的所有射击死角。
    “慌什么慌什么!”阿基护着自己受伤的手臂挤了进来,“搞些杯弓蛇影、有的没的,净让杜少笑话,都干嘛干嘛去……杜少是不喜欢这个电视机啦,你们下次换那种复古的,除了换台什么都不能干的,连3D眼镜都木有的那种啦!”
    不得不说,跟在杜卓阳身边的阿基,对其的喜怒爱好均是颇为了解的。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杜卓阳冷冷地开口道,“不必换电视了,换个宅子。”
    搬家什么的,最讨厌了!阿基咬着自己的绷带闷闷地想。
    就在这时候,杜卓阳的手机响了起来——在他摔碎手机后的第一时间,行动有素的手下就已经为他换好了备用的手机。
    只是此时,新换上的手机铃声还未进行个人设置,通讯录也未能从云终端及时更新。所以,用着出厂铃声欢快地大声喧闹的手机很是不给面子地只给杜少在来电显示里留下了一堆意义不明的数字。
    没有多想的杜卓阳随手拿起手机,按下了通话键,然后就从话筒里听到了一串侮辱他听觉的魔音灌耳:
    “……亲爱的你这次接人家的电话接得好及时啊~~~”房书平用一如既往的热情地表达着自己的喜悦之意,然后卡在杜卓阳想要暴走挂掉电话的时候急切地嚎叫道,“哈尼快来救人家,他们好坏好讨厌呀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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