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西南,坐落着一座规格媲美王府的庞大楼阁建筑群。
    壮丽宏伟的府门上方,有墨金牌匾悬挂,上刻彪炳煊赫的俩个古篆大字。
    崔府。
    字迹铁画银钩,宛若惊鸿游龙,呈腾飞勃发之姿,傲视通衢天街。
    视线下移,狰狞石麒麟盘卧于五开府门两侧,门上似倒扣碗状的铜铸浮沤钉竟有七九六十三枚,纵九横七,仪同亲王府邸,位在公侯之上,仅次于‘九五’之尊。
    府内亭台广廊,绵延数里,高楼巍阁数不胜数,池苑园庭如同沙漠绿珠,点缀着雕梁画栋,其精致豪奢较之晋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富庶程度,连萧、王俩家都自叹不如。
    庭院深处,烛光微晃,有中年跪伏在地,泣不成声:“儿恳请老父出面,救我崔氏于危难,挽大厦之将倾。”
    透过重重缀珠帘幕,重咳声接连响起,有貌美连忙将痰盂递上,一头苍发伸出帷幔,吐出一口浓痰。
    他长舒口气,姑娘纤纤玉手轻抚其削瘦胸骨,干瘪胸腹蠕动后,渐渐趋于平缓,老人艰难抬眼,脸上如同老树皮般皱纹微动,他目光浑浊,眼神中似有恍惚,仿若在追忆当年。
    中年不再说话,哽咽哭诉:“儿不孝,儿不孝啊。”
    良久,老人目光垂落,长长的轻叹一声,目光渐至幽邃,俄而趋于平静,他轻声道:“扶我起来吧。”
    身侧恭立的姑娘连忙伺候老人起身,柔声道:“老祖宗您小心些。”
    为老人套上锦袍华裳后,再裹上一层绣有锦鸡孔雀图纹的红袍丝绸毛毯,严丝合缝的封住了被窝中的最后暖意,仿佛一旦暖意消失,其残存的最后生机便会被消逝一空。
    姑娘将暖炉拿近,老人气息渐渐平稳后,轻声道:“将事情来龙去脉说说吧。”
    锦袍中年喜极而泣,连忙称是,丝毫不敢怠慢的将太子入晋时遭遇骚乱、宴席上抢人以及抢闯晋王府等诸多事件悉数道来,最后自然不忘添油加醋的将崔晏派出真人袭杀夏侯淳之事告知,只不过却崔晏
    初闻城东变故,尤其是获悉崔氏嫡子竟擅自请动家族真人袭杀太子失败后,崔氏时任族长变色,俄而勃然大怒,正欲兴师问罪。
    后又闻王氏王老太君、宋阀宋翮一起造访晋王府,被那位请入书房后,他悚然一惊,顿知大祸即将临头。
    他犹豫再三后,决定断尾求生,当机立断之下速杀其二房小妾,即崔晏生母柳氏并其余三子,随后提着柳氏等四颗脑袋前往晋王府,意欲拜见晋王不果,咬牙后回府请动老太公负荆请罪。
    不过在拜见老太公之前,他又密令晋州清徐县令李晋暗中整备军旅,做好奇袭州城晋阳的准备,预计先杀晋王夏侯融,再控晋州军,以最快速度拿下晋州,再南面臣服太康,坐稳晋州刺史之位。
    老人听闻来龙去脉后,沉默了半晌。
    他转头询问身侧少女,“你怎么看?”
    锦袍中年心神一凛,眼帘一垂,似有不甘。
    骨指一紧,咯吱轻响,但他垂眼低眉,死咬牙关,抿嘴不言,生怕露出丝毫破绽,惹来老爷子不快。
    姑娘明眸皓齿,眉眼弯弯,浅笑低帘,近看有闭月羞花之貌,远观有落雁沉鱼之色,玉软花柔,妍姿端庄,不亚于胭脂榜前三也。
    奈何声名不显,鲜有人知,女子名唤崔馥郁,闺名若秀,秀外慧中的那个秀,自幼循规韬距,生于闺阁之中,长于深庭高院之内,不过心细如发,灵慧天成,故得老太公看重,得其五成真传,又被其友人侃为‘崔氏盛运,悉托此女尔’。
    姑娘如嫩芽出阁,含苞待放,只见她螓首垂胸,小脯微凸,轻言细语,凝眉沉思少许后,柔声道:“孙女以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晋王府看似来势汹汹,根源仍在那位太子殿下,我崔氏危机始于太子,亦将终于太子。”
    老太公颔首,“那以你之意,此事当以何解?”
    崔馥郁抬眉,转头看向跪伏在地的中年,她迟疑少许后,轻声道:“老祖宗自有计较,孙女岂敢胡乱置喙。”
    老人拍了拍孙儿凝脂皓腕,轻叹道:“老祖宗老了,难免昏聩糊涂,也罢,便趁着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争取为你们留下一丝福缘吧。”
    中年惭愧,俯身跪拜:“请老祖宗教我。”
    老人不答,浑浊目光幽幽,似能跃过重重楼阁,直抵晋王府那间书房,他长叹一声,不言不语,锦袍中年心神下沉,脸色渐至铁青。
    良久,老人垂目,落在中年身上,只见其气息虚浮,有萎靡之状,然而其气质阴翳,难有堂皇大气之姿。
    老人眼中悄然掠过一丝失望,他若闭目,崔氏恐将灭于此子之手啊。
    轻叹后,老人缓缓挺直佝偻苍背,双目平视,淡淡地道:“立刻备马,再取一根荆藤来,带刺的。另外给晋王府递上拜帖,你们也随我拜访一下那位吧!”
    中年闻声愕然,下意识抬头,只见病榻之上,老人不苟言笑,正襟危坐之下,身上一股气吞万里的如虎之姿油然而生。
    中年呼吸一窒,老人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他气势一沮,下意识再次匍匐,带着颤音道:“诺!”
    崔氏老太公名唤崔藻,年逾古稀,晋中寿阳一脉,于太宗年间进士及第,故被主脉接纳,后官至户部侍郎、工部侍郎,乃反对内廷涉政的倡议者之一,促使太宗颁布‘后宫不得干政’谕令,先后历经太宗、鸿帝俩朝三代,与宋翮一般,都是名副其实的两朝元老。
    直至鸿帝淳熙十年,罢其职,老人遂上疏乞骸骨,于六十致仕。
    晋王府这边,晋王夏侯融听闻这位负荆请罪,他不敢耽搁,请老仆上禀夏侯胥定夺。
    书房内,老人似并不意外,淡声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老仆应声答下,去而复返后,便将白发苍苍的崔藻带来了。
    崔藻甫一入内,颤颤巍巍的老迈身躯便俯身一拜,不待老仆搀扶,径直跪倒在地,似无颜痛哭,涕泗横流,老泪纵横,“臣崔藻愧拜晋王殿下,获悉殿下千秋鼎盛,老臣也死而无憾。”
    这位崔氏老太公以古稀之龄行跪拜之礼,着实让夏侯淳心中一惊,再加上其隆冬时节薄杉请见,卑姿奴态,让他下意识眯起眼。
    围炉边的老人目光复杂,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后,轻叹道:“你都快死了,还管这些作甚。”
    崔藻神色惨然,但俯地老躯却悄然一松,声音沙哑地道:“儿孙不肖,冒入歧途,乃至危及全族,老朽无奈,只得厚颜恳请殿下网开一面,给崔氏留一条生路。”
    老人将冻冷手掌翻了翻,在妖冶明火上烤了烤,轻描淡写地道:“左右不过损失一点钱财,又不是秋后处斩,你怕什么,不是还有条生路么,莫非以你崔氏底蕴,还怕不能翻身么?”
    崔藻苦笑,区区钱财自然不能损害崔氏底蕴,顶多伤筋动骨,可自家儿郎的尿性他岂会不知,他们必然忍不下这口气,事后有六成以上的可能会起兵造反,掀翻晋州,但有晋王府坐镇此地,崔氏再如此的翻云覆雨也无法逆天改命,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九族皆斩,他岂能眼睁睁看着崔氏走向灭亡。
    老人看着崔藻卑微求全,他暗叹一声,有意无意地说道:“你那孙辈这次惹得可不是我晋王府,不然凭你我多年情谊,怎会闹到如此地步。”
    夏侯淳眼皮一跳,嘴角轻轻一抽后,暗自翻了翻白眼,他杀崔晏是自卫,退居晋王府求援是自保,担心崔氏恼羞成怒之下再次反扑,当然,之所以同意将其抄家灭族,也是想一劳永逸。
    倒不是夏侯淳杀人成性,只是除了斩草除根的心思外,还未尝没有在政治上打压世族气焰、对世族釜底抽薪的战略考量。
    崔藻抬头,炉边三人映入眼帘,除去同为老迈之躯的文帝夏侯胥外,还有俩个年轻人,一位燕姿绰约的少女低眉顺眼,看不清其相貌究竟如何。
    剩下那位则是一位丰神俊逸的及冠青年,其面若冠玉,眉宇疏朗,但清淡眼神中透漏出的杀伐之气,令他心神一凛,尤其是对方肖似太宗的相貌尽显睥睨之姿,瞟来的眼神冷淡而平静,依稀之间,他似乎在此子身上看到了那位太宗皇帝的影子。
    崔藻默然,禹禹前行十余步后,他俯身叩拜道:“微臣崔藻拜见太子殿下!”
    夏侯淳侧目,语气温煦,缓声道:“老太公何必行此大礼,地上凉,快快起身吧。”
    语气如淡,但在崔藻耳中,竟如同惊雷,恍若霹雳横空,贯穿碧宇。
    话音方落,慕容烟看了眼夏侯淳后,起身行至崔藻身旁,弯腰将老人扶起,她看了眼窗外,有位秀美女子傲立庭院,茕茕孑立,如寒霜傲梅般,遗世而独立。
    两道目光在空中对视,一道温柔慧丽,羞中秀婉;一道柔中藏刚,如雍容芙蓉,花中之王。
    霜雪融化,凉风习习,吹拂秀美女子染霞双颊,眸光流转,顿时春柔雪娇。
    慕容烟挑眉,微微垂目,颔首致意。
    窗外女子嫣然一笑,秀色可餐。
    崔藻看了眼身侧女子,花容月貌,风姿绝代,不亚于自家孙女,他心中暗叹,此行怕是不太顺遂。
    他慈祥道谢,“多谢姑娘。”
    慕容烟向着夏侯淳言道:“世兄,能否让屋外那位姑娘入内,可别将人家冻着了。”
    崔藻垂帘,不言不语。
    夏侯淳瞥了一眼身边老人,见对方似笑非笑,他心中一跳,面不改色地对崔藻言道:“崔太公,外间苦寒,请外间那位姑娘进来吧。”
    老人心中一动,看来这位太子殿下并非像传言中那般不讲情面。
    同时,他飞快的瞥了一眼身侧女子,心中已有计较,摁下心思后,俯身一拜:“多谢太子体谅幼孙。”
    他向外唤了声,待女子入内后,眉宇柔和,温声道:“还不快拜见晋王与太子殿下。”
    女子柔婉一笑,盈盈一拜:“馥郁拜见晋王殿下!”
    老人眉宇和蔼,轻轻颔首:“免礼吧。”
    崔馥郁眸子一闪,凝视夏侯淳,含羞浅笑:“见过太子。”
    声音软腻,不显甜糯,面容轻柔明慧,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闺秀之范,无愧世族名门之后。
    夏侯淳虚扶,轻声道:“崔姑娘不必多礼。”
    崔馥郁低眉,轻声道:“馥郁小名若秀,殿下唤我小名即可。”
    慕容烟眉宇英气逼人,微微挑眉,危机感大增。
    炉边夏侯胥拍了拍手,门外老仆恭立,他吩咐道:“还不快将崔侍郎背上荆藤取下?”
    老仆连忙入内,向崔藻告罪赔笑,在对方坦然自若之下,取下荆藤。
    “再拿我那两件袍子取来,给他们披上,别冻着了。”
    夏侯胥再次吩咐道。
    老仆不敢怠慢,连忙去寝卧取来两件绣有九条螭龙戏珠金丝纹的龙袍,崔藻变色,脸色煞白,噗通一声再次跪下,嘶声道:“恳请殿下开恩!”
    崔馥郁银牙紧咬,陪着老人跪下。
    老仆拿下旧龙袍也未曾真正披上,识相的恭立于侧,低眉顺眼起来。
    夏侯胥对夏侯淳笑道:“这袍子当年本想脱下留在太康,老二恩准带走,我也就没矫情,一直留至现在,也算留个念想罢了。”
    他浑浊眸子似笑非笑,“你若觉得不妥,尽可收走。”
    夏侯淳头皮一麻,直觉这位喜怒无常,他当即面容一肃,大义凛然地道:“大爷爷尊隆无双,除了太宗爷爷,还有谁有资格穿这衣服?”
    老人挑眉:“你父皇不介意?”
    崽卖爷田不心疼,夏侯淳洒然一笑,“大爷爷为大靖付出那么多,区区一件袍子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父皇何曾介意这些,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他慷慨笑道:“大爷爷若真喜欢,孙儿日后让少府监织染署多给您织造几件便是。”
    老人挑眉:“果真?”
    夏侯淳正色道:“不错区区衣裳罢了,有何吝惜的。”
    老人大笑。
    崔藻脸皮抽动,眉纹深深皱起,越听越心惊胆战,本以为晋王府与鸿帝一脉势如水火,怎料竟是这般如胶似漆、亲如一家,莫非外间传言的都是假象,太康城在下一盘大棋?
    在这位眼中,天下如棋,崔氏若阻碍了大靖发展,他即便再仁慈,也会毫不犹豫地拿起屠刀宰掉。
    毕竟是曾经的帝王,太宗口中所谓的心慈手软,那是相对而言。
    人是个复杂的动物,便是人品都是看碟下菜,何况帝王心性?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单纯的凶恶坏人,也没有谁是纯粹的秉性纯良,人心似海,复杂难测,矛盾而又如一。
    譬如夏侯胥,他时而喜怒无常,时而善意打发,时而心狠手辣,时而慈眉善目。
    而作为多面动物的一代帝王,其心思之复杂,远超他人想象,往深了说今日诸多举动,看似对崔氏铁血无情,又何尝不是在变相自保?
    直言当镇杀崔氏,将其抄家灭族,那是说给夏侯淳的;可事到临头,又将屠刀递给夏侯淳,那是做给崔氏看的,露出了獠牙,却又体现了慈悲,甚至还有一丝以及在煌煌大势之下,作为一代曾经的帝王而今的孤独老人的无奈与爱莫能助。
    当然,至于其中存了多少宣示武力、震慑某个人的考量,那就只有问夏侯胥自己了。
    至于这位太子殿下,更加令崔藻刮目相看,不是都传闻此子行事愚蠢、不识大体的么,为何如此狡诈,心机城府竟然能跟这位扳手腕,他暗叹果然是谣言,差点害了他们崔氏跌入深渊。
    眼见夏侯氏俩大嫡脉联手,崔藻顿时而今不宜硬来,他毫不犹豫地磕头纳拜:“臣,恳请殿下看在崔氏供奉多年的份上,饶族人一命。”
    他语气一顿,沉声道:“若殿下犹不解恨,老臣愿以一死来平息殿下怒火。”
    屋内寂静无声,夏侯胥面无表情,一脸漠然。
    他再次拾起火钳,拨弄一番炭薪后,看着袅袅炊烟升腾,递给了夏侯淳。
    慕容烟抬眼看向夏侯淳。
    夏侯淳接过火钳,目光垂下,落在跪地匍匐的老人身上,沉默良久后,他缓缓吐出一句:“本来以本宫之意,崔氏既有欺上冒犯之举,当须施以雷霆手段即刻镇杀之,方可以儆效尤。”
    此语落下,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
    老人强撑气势一滞,如同开闸泄洪般,一泻千里,高高在上的慑人再也无法维持。
    他干涩嘴唇轻颤,浑浊目光隐有不甘,眼角含泪,张嘴欲言,却欲言又止。
    他知道眼前这位太子,既肖似太宗,又岂是心慈手软之辈。
    莫说当年因太宗起兵死的人,便是其履极登基后屠杀的世族门阀便多达数十,渭水河染红了一次又一次。
    大靖四代帝王,无一不是踩着万千尸骨上位,隆威降下,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崔馥郁颜容决然,俯身一拜:“太子殿下,我崔氏愿以半数家财换来一线生机。”
    夏侯淳目光轻幽,一语不发。
    夏侯胥笑意晏晏,不置可否。
    崔馥郁面容凄苦,惨然道:“若殿下还觉不够,妾身愿以奴婢之身常伴殿下左右,端茶倒水,侍奉起居,还望殿下成全。”
    慕容烟面无表情,心中隐有怒意。
    世兄我都还没吃到,你居然还想一步到位,呵,想得美。
    夏侯淳皱眉,面色不愉,言道:“此事本是你崔氏招惹本宫在先,后纵容族子遣真人来袭,怎么搞得像是本宫仗势欺人似的?”
    老人哑口无言,苦涩一笑,形势不由人,他又怎会料到晋王府这位会亲自出面,尤其他还了解到,这位存在为了保险,还动用了当年太宗留下的后手,否则他崔氏何至于如此委曲求全,真谈不妥,一拍两散不就完了么。
    可他不敢,而且若果真闹翻了,那崔氏千年积蓄就真要毁于一旦了。
    地上的崔藻气息衰弱,满脸枯容,仿若行将朽木,他提了口气,艰难抬头:“我崔氏愿奉殿下为主,世世代代,永不言叛,请求太子成全!”
    奉主者,奴也。
    此言一出,崔馥郁花容失色,煞白脸色陡然涨红,但却浑身冰凉,直接僵立当场。
    她脸色变幻,死死咬唇,不言不语。
    慕容烟小心地看了眼正在鼓捣炭盆的夏侯胥,他轻轻扯了扯夏侯淳衣袖。
    夏侯淳默然无语,抬眼看向炉边的老人,轻声道:“大爷爷,依您之见,该当如何?”
    老人笑道:“死活随意,任你处置,无须问我。”
    老人在试探他,可夏侯淳又何尝不是在尊敬之余,又对其暗存忌惮畏惧之心。
    他也怕,他怕晋王府造反,怕拿他夏侯淳祭旗,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宰了他。
    也怕这位曾经的帝王在装傻充愣,在藏拙,在示弱,以图东山再起,夺回帝位。
    可这些心思,夏侯淳只能藏在心里,无法言表,更不能露出丝毫,否则岂不是逼其造反。
    造反,永远是个真命题。
    晋王府世子夏侯谟叫嚣州城外有十万大军,他信,但不怕,因为那些将士夏侯谟调不动。
    新晋王夏侯融言辞犀利,绵里藏针,他担忧,但还不至于乱了分寸、自乱阵脚,因为这位新晋王威望虽高,但仍旧抵不过父皇的一纸敕书。
    可若是眼前这位老人吃了秤砣铁了心要造反,那对大靖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是,他夏侯淳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皇位轮流坐今年到我家,看似都无所谓,毕竟肥水不会流向外人田,可皇室中人说得话能当真么?
    皇帝还曾信誓旦旦的说免你一死,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呢,特么你还真信啊?
    若果真如此,新晋王何必来个先斩后奏,承袭了爵位再说?还不是担心太康城出尔反尔。
    呵,你说皇帝金口玉言?可这个世上,又有几个帝王能做到一诺千金、永垂不朽?都是狗屁。
    所以,这场晋王府会晤,既是老晋王夏侯胥向夏侯淳‘剖肝问心’、自表忠心,也是借此机会转达善意,意图化解先前太子与晋王府的误会与恩怨。
    而夏侯淳主动登门,同样存有此意,初入府门的那一拜,便饱含了太多,既是示弱,又是展示尊敬,更是对晋王府表达和解的心思,姿态做足了,给晋王府的面子自然也足够了。
    夏侯胥出迎,便是默许了,而夏侯融便将崔氏作为回礼,送给了夏侯淳。
    至于要崔氏一半家产,那自然是两方心照不宣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旦日后有风云突变,既是携手互担灾祸的基础,也是日后两方一旦起了龃龉后,能够坦然争权夺利的释然,公平分赃,谁也没吃亏。
    而夏侯胥之所以将王老太君与宋翮唤来,既是向诸位世族门阀宣示,太宗一脉与晋王府一脉已和好如初,内外皆安,不再分裂。
    他们世族若想搞分裂,或者谋划一些非分之想,都好好掂量一下,毕竟近有晋王府,远有太康城,甚至还有佛门加码,都是沉甸甸的份量,足得很,远得不说,挑一个崔氏来杀,还是轻而易举的。
    所以王老太君沉默了,宋翮吓怕了。
    至于夏侯淳嘛,扯虎皮拉大旗,上假靖帝之名、携佛门之势,下借晋王府之威、世族高门之力,羽翼渐丰矣。
    一手屠刀,一手慈悲,玩儿得贼溜。
    只见在慕容烟希冀之下,夏侯胥眯眼审视之中,夏侯淳起身,行至崔馥郁身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再次挪动脚步,将这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扶起。
    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干瘦臂膀,语气复杂,缓声道:“老太公,您言重了啊。”
    老人涩然一笑,却再也无法小觑这位太子殿下。
    慕容烟紧随其后,再次将崔馥郁扶起,幽幽一叹。
    世间女子,谁不是艰难求生?
    众生皆苦,唯女子最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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