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城外驻扎着两支兵马,一为拱卫东都的昭义军,七成甲士,三成轻骑,甚至东都城内曾流传那位秦大都督为了碾压关内骑军,秘密打造了两千具装重骑,明面上兵力仅有万余,实际上究竟有多少,无人得知。
    如果说昭义军乃是一支驰骋天下的精锐之师,那么诞生不足旬月的天策营便是一个可笑、可悲又可怜的小破营了,都未能成军建制。
    这支由二流兵甲、三流战袍以及九流士卒组成的小营制,满额不过三千,而且其中还以官奴、私农以及赘婿居多,占了足足两千有余,剩下一千人中有五百东都庶族纨绔子弟、私生子或者赘婿组成,余者皆地皮流氓混杂。
    天策营驻扎在东都城以西十五里,若城中有变,轻骑三刻钟便可赶至,而步卒急行军则需要花上一个多时辰。
    鉴于当初招兵立营时,领校尉衔的刘文珍亲口承诺,天策营成军目的只是为了北上抵御云霄贼寇,并无其他目的,可留守府、洛邑令都不放心,只准刘文珍建步卒营,不可拥有战马,否则以‘谋逆’之罪将其扑杀。
    本来建立私军乃是朝廷大忌,奈何太子夏侯淳以‘为本宫安危计,私建东宫卫率以护周全’由堵住了他们的嘴巴,而且还搬出‘御北都督’这杆大旗,自言得太康允诺,如此东都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刘文珍瞎鼓捣。
    但私下里却训诫城中各大世族,不可派遣嫡系族人或者亲信势力襄助太子,所以刘文珍与瓮伯英的招兵买马搞得格外的艰难。
    甚至当初若非方熙柔大发善心,援助十万纹银,刘文珍这个天策营都不一定立得起来。
    故而不管如何,兜兜转转,劳心劳肺,呕心沥血之下,刘文珍最终还是拉出了三千人的队伍,虽然目前只是杂牌军,可至少架子立起来了。
    万事开头难嘛,此刻的刘文珍早已不复初入东都时的踌躇满志,反而每日都战战兢兢,矜矜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将太子殿下吩咐‘大事’搞砸。
    安营扎寨,挖壕沟、立马拒、修哨所以及建大账等等繁杂琐碎之事,忙得他焦头烂额,还有筹备粮草、更换冬衣、打造优质兵甲以及购买上等战马,以及至关重要的训练新营将士等等,连本是小白脸的副尉翁伯英都瘦了一大圈,忙得天昏地暗,脚不沾地。
    刘文珍还好,毕竟上了岁数,常年卑躬屈膝让他身形本就显得佝偻,可翁伯英这个曾经的太康‘八骏’之一,操劳不过旬月,居然活生生老了十岁。
    不过这个半个月跟着刘文珍东奔西跑,跑留守府找孙元恢磨粮草,求洛邑令方储要场地,翁伯英逐一拜访‘承福坊’内的各大世族,请谒晋王府所在的‘富贵坊’所在公侯世家。
    可惜承福坊碍于留守府、洛邑令以及太康中枢的压力,连见都不见他们一面,顶多派一些不受重视的庶脉子弟与私奴应付打发。
    至于富贵坊则更加谨慎,历来‘兵权’乃是上位者最为忌讳之物,常人染指也就罢了,定夺追究其个人罪愆,可若他们这些公侯世家私自招兵买马,引来太康猜忌,那死得就不是一个人那么简单了,动辄九族皆斩啊,谁敢放肆。
    唔,也就造过反、搞过宫变的太子夏侯淳敢如此胆大妄为,招兵买马?这都不算事儿,没看见他连贵妃都不放在眼里么?
    而刘文珍与翁伯英对于富贵坊的贵人连敷衍都没有的态度也不不以为意,多次被拒之门外,接连碰了一鼻子灰后,他们最终将目光放在了城中地皮流氓、私奴官婢以及世家大族中的赘婿们身上,与留守府一番软磨硬泡后,方才勉勉强强骗来两千人。
    不过能在没有朝廷诏令之下,他们二人能拉起三千人,也算难为他们了,尤其是在打着东宫太子与北上御敌的名号,刚开始几乎无人问津。
    不过每次看着营中三千松松垮垮的阵列,刘文珍与翁伯英依旧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太子说过,一旦他们成军建制,日后必将作为东宫嫡系而存在。
    对刘文珍而言,他能从一介阉寺残缺之身成为执掌兵权的外朝将领,无意令他感到莫大荣幸,而对翁伯英而言,更加毋庸置疑了,士为知己者死,太子信重他,方才授予他兵权,自当以身报效之。
    这些,都是他们日后屹立朝廷的根基与资历啊。
    “报!!”
    就在这时,帐外匆匆脚步声响起,传来一道惊慌失措之声。
    刘文珍疲惫眉头一肃,只见哨兵脸色惨白,疾呼道:“禀报刘校尉,营外出现不明势力,向我大营奔来!”
    “嘟~~~”
    话音方落,有低沉警笛响起,全营顿时一惊,齐齐躁动不安,不少人慌乱跑出营帐,不知所措。
    刘文珍脸色一变,与一脸凝重的翁伯英相视一眼后,大步走向帐外。
    掀开主帐,只见外间士卒们手忙脚乱,惊慌失措,刘文珍脸色一沉,喝道:“慌什么!”
    四周士卒闻言一滞,躁动恐慌之气渐渐被压制,刘文珍抬头挺胸,看着营外不断靠近的大量轻骑,心中不断下沉,脸上却一脸沉凝。
    翁伯英脸色微变,低声道:“是东都城中巡防营的人。”
    刘文珍眼角掠过一丝阴翳,深吸口气,沉声道:“传令下去,全营戒备,准备列阵迎敌!”
    哨官傻眼,似有踌躇之色,等到刘文珍摁剑不语,冷冽目光扫来时,“还不传令,愣着干什么,再敢迟疑,延误了军情,本校尉先斩你祭旗!”
    哨官一个激灵,大声道:“诺!”
    随即便匆匆四处传令,大呼小叫起来。
    “传校尉令,全营戒备,列阵迎敌!”
    “传校尉令,列阵迎敌!”
    ............
    铁骑阵阵,滚滚而来,大地开始震动,天策营人人变色,毫无血色。
    足足上千轻骑!
    尽皆腰佩弯弓,手持长矛,一流甲士配上上等战马,足以横扫整个天策营。
    当这股力量横亘在天策营外时,刘文珍沉默了,翁伯英一脸不甘,咬牙切齿:“无耻之尤。”
    他以为彼辈是来摘桃子的。
    忽而,有一骑飞跃而出,抬手一扬,厉声爆喝道:“传留守府令,天策营密谋造反,即刻拿下!”
    “识相的话,即刻束手就擒,如若反抗,就地格杀!”
    一千轻骑齐齐大喝:“杀!杀!杀!”
    轰!
    天策营瞬间炸锅,几近崩溃。
    翁伯英血目通红,豁然转头,死死地看着刘文珍:“校尉,是战还是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留守府不打算给他们活路了,可一旦被其俘虏,他们辛苦旬月的成果立马就要打水漂。
    可若是顽抗死守,无异于自寻死路,毕竟那一千轻骑乃是巡防营精锐,且不说他们天策营装备兵甲不如对方,便是战力都相差好大一截,两者根本不在同一水平线上。
    刘文珍回首,只见营中将士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虽手持粗制滥造的长矛兵甲,可浑身都在颤抖,眼神中止不住的恐惧与惊慌。
    他好不怀疑,一旦他下令厮杀,其中有九成以上的人当场溃逃,生下一成的人估摸着会斩了他二人头颅去邀功。
    可若是就这么降了,他委实有些不甘心,他们甚至连对方为何突然发难都没搞清楚。
    刘文珍脸色阴晴不定,有些拿定不住主意。
    “是战是降,你给个话啊?”翁伯英焦急问道。
    刘文珍犹豫不决,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某个营帐,只见营帐内正伸出一颗小脑袋,惊慌的看着这边,他前所未有的凝重,一字一句地道:“我们若是降了,公主可怎么办?”
    翁伯英闻言一怔,微微皱眉后,迟疑言道:“公主乃千金之躯,彼等莫非还能对其不敬不成?”
    刘文珍眉头紧锁,他脑中想起当初在东宫,太子殿下对公主宠爱的一幕,眼神渐渐锐利,似有锋芒掠过。
    他眼神发狠,当即翻身上马,持刀握缰,回头厉声喝道:“肃静!”
    刘文珍本身有修为在身,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爆喝之下,声音滚荡,瞬间传遍天策营上下,众人嘈杂、喧闹、惊呼以及恐慌喊叫声戛然而止。
    只见他竖矛指向营外,厉声喝道:“将士们,我天策营为太子私兵,日后乃是保护储君、拱卫中枢的东宫亲卫,今日彼等进犯本营,必是怀揣叵测居心,存了灭我之意,尔等既随我入军,想必也存了报效朝廷、建功立业之心。”
    他环视一周,字正腔圆地沉声道:“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尔等身为七尺男儿,若果真有胆,那便随本校尉出营冲杀,让他们这些曾经高高在上、视尔等为纨绔的军大爷们瞧瞧,你们究竟是不是孬种!”
    营中一阵骚动,不少人看着这位威风凛凛的校尉大人,虽说平日恭谨有加,可他们其实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位阉寺,面服心不服。
    可今日却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再加上对方言语一激,不少人眉头上扬,似有不忿不服之色。
    包括翁伯英也是,他看着马上刘文珍,怔怔有神,仿佛第一次见到他的‘雄性气概’,他一咬牙,一跺脚,热血冲冠,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锵地一声,抽出那把随身佩刀,锦袍翻飞,转头看着四周新营将士,竭声道:
    “你们也知道,我翁某人乃是一介书生,干得是执笔抄书的轻细活,可大丈夫立于一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堂堂七尺男儿,谁又愿意被人整天轻视鄙夷?”
    “想想曾经受过的屈辱与鄙视,想想那些正在城中依红偎绿的嫡系公子,再想想城中自幼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还有几辈子都挣不了的泼天富贵,尔等心中可曾有过遐想,可曾有过渴望?”
    不少人呼吸都急促了,尤其是那些庶脉子弟,脸上的不忿、不公以及不甘直接不加掩饰了,他们开始低吼,低声怒骂。
    刘文珍与翁伯英相视一眼,尽皆精神一振,士气回转,军心可用。
    刘文珍再接再厉,大吼道:“我知道你们来天策营,一来存有试水探查之心,二来想必也未尝没有翻身逆袭,成为人上人之心,我刘某人在此承诺,只要尔等愿随我刘某人掀翻外面那些丘八,来日必给诸位一个前程!”
    翁伯英掀袍系紧,执刀割袖,厉声道:“诸位,随我干翻来犯之敌,我二人必为你们请功!”
    不少人一阵脸色变幻后,猛地翻身上马,开始聚集在刘翁二人身后,目光渐渐露出狠辣之色。
    正如刘文珍所言,他们中不少人之所以加入天策营,除了混一口饱饭外,也未曾没有建功立业之心,给自己、给后代搏出一份家业来。
    渐渐,十人,二十人,五十人。
    百人,两百人,五百人。
    最终,有一千八百人汇聚在刘文珍、翁伯英身后。
    剩下的一千二百人,或是看傻子一样的神情,或是畏畏缩缩,躲得远远的。
    以步卒去抵抗骑兵,这不是找死么?
    老子才没那么傻,都是一群蠢货。
    刘文珍面色自若,再也没看那一千二百人,对着身后八百人轻轻点头,语气平淡,但言语中的郑重却是毋庸置疑:“从今以后,你们便是太子殿下的亲卫营!”
    一千八百人目光一凝,齐齐看向刘文珍与翁伯英。
    这一刻,军心似铁。
    刘文珍猛地抽刀,在营外严阵以待之下,刀锋直指那上千轻骑,他嗔目怒叱,厉喝道:“天策营听令,随本将杀敌!”
    一千八百士卒面容沉凝,握紧手中大刀,毅然冲出。
    营外,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年轻将领见此,冷目一哂:“螳臂当车!”
    他大手一挥:“杀!”
    轰隆一声。
    千骑如同洪流般奔腾而过。
    大地都在颤抖,神灵仿佛都在为之呻吟。
    顷刻,上千轻骑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浩浩荡荡将进两千新军冲散。
    天策营中,那剩下的一千二百士卒疯狂逃窜,哀嚎大叫的四处溃散。
    他们肝胆欲裂,几乎被吓疯了。
    两方都杀疯了。
    初始,一千轻骑一个冲击,便碾死了两百人。
    俄而,轻骑回转,刘文珍列阵拒敌,披头散发,怒喝道:“结阵!”
    靖人剽悍,经历一次血腥洗礼后,竟激起了凶性,狠辣劲儿上来了。
    他们毫不犹豫地结阵迎敌,将训练时的御敌之策用上。
    那青年将领狭长眸子一眯,嗜血舌头舔了舔干涸嘴唇,眼神中掠过一丝狠厉,“杀过去,将他们冲散!”
    轰隆一声,浩荡之势滚滚而来。
    轻骑再至。
    刘文珍怒喝道:“举矛!”
    众人举矛。
    “掷!!”
    唰地一声。
    长矛横空,一片轻骑被击倒下马,被后方同伴战马踩死数十。
    青年将领嗔怒,爆喝道:“狗贼,敢伤我甲士,我要你的命!”
    刘文珍目光漠然,手中长矛紧握,举过头顶。
    猛地一掷。
    嘭。
    正中那青年将领胸口,其在闷哼中坠马。
    但很快,那人如鹞子翻身般腾跃而起,又惊又怒地看着刘文珍。
    “你是修行中人?”
    刘文珍瞥了一眼对方身侧,正有一人冷视过来,他陌声道:“尔等叛贼,没资格知道。”
    那年轻将领脸色一沉,大手直指刘文珍,怒喝道:“给我宰了他!”
    顿时,有数道清丹境修士疾速杀来。
    刘文珍瞳孔一缩,面容一沉。
    就在这时,远方低空之上,有叱喝声响起,传遍营内营外: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杀太子的亲卫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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