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夫推己以议物,舍状以贪情。”————————【后汉书·郭躬传论】
    建安二年九月廿八。
    陈留,雍丘。
    九月初的时候前将军朱儁便已击败朱灵的几营部众,纠集了扬威将军樊稠、陈相种邵所部一共万余人,团团包围了雍丘。本来朱灵与张邈等人余部只有二千余人,凭朱儁与樊稠二人完全可以将其一举攻破。但朱儁有他自己的想法,一直以来按兵不动,似乎没有把擒获张邈的功劳看在眼里。
    朱儁戎马半生,立下大小战功无数,自然不屑于这点功绩,也不愿意向樊稠这么一个庸儿分享隐情。可相比之下还算正当盛年的樊稠,却不舍得眼睁睁的放弃这块肥肉,眼见着曹操接连平定了济北、东平、济阴等郡国,黄河以南的兖州郡县只剩下雍丘一县。
    攻守之势易转,本该是建功的大好时候,朱儁却偏要按住他!
    樊稠气恼异常,他这些天来求见朱儁二十余次,贾诩等人来了之后又访求了对方数次。除了见到贾诩本人以外,其余几次都吃了闭门羹,没有人在乎他这个堂堂扬威将军、赤亭侯的意见和求战之心,樊稠固然在军中饶有威名,但这点声名,又如何比得上沙场征战半辈子的朱儁?
    最后还是凉州老乡、当年西凉军中一起出生入死、举旗造反的故人贾诩‘好心’给他指点了迷津:“人之老矣,便雄心不再,畏难畏祸。前将军如今持节督关东军事,算上豫州兵马,麾下共计数万大军听其调派,其人早年又屡立大功,得封万户。试问如此权势,又是个老臣,非陛下一力提拔,谁在这个位置上不会心忧长远?”
    “他是怕功绩立多了,国家会忌惮他?说的也是,如今关东就属他位高权重,兵多粮足,任谁都会忌惮几分。他能有这一份算计,也算是有心了,不过……”樊稠嘀咕了一句,继而又疑惑道:“既然他有这个谦抑的心思,又何必要带兵搅陈留这一滩浑水呢?如今雍丘迟早是要攻下的,他不想拿这个功劳也不成,苦捱着时日做什么?”
    贾诩看着樊稠方头方脑的模样,轻轻捋须,一如当年他在军中为李傕、郭汜等人画策时的样子,慢条斯理的说道:“攻下雍丘,等若是彻底告结兖州之战,而况城中有贼首张邈、张超等人,也是一大功。这份功绩,他不肯拿,却能选择让谁去拿。”
    话毕,似是担心一根筋的樊稠听不明白,贾诩复又循循善诱的说道:“近的不说,足下何不想想,前将军一直要等的是谁?”
    “曹操?”樊稠登时就明白了,一副懊恨的样子,就仿佛是他东奔西走,到处碰壁而一无所获,实际上朱儁的心思却如此昭然若揭。
    “这个老货!”樊稠越想越气,从席榻上霍然站起,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我自奉诏入关东以来,对他也没有什么失敬之举,何故他功劳立够了,不想要了,宁肯给别人都不给我?我是天子诏书赦免、封拜的扬威将军!连天子都不究过往,怎的在他眼中,我凉州故将就那般用不得么!”
    贾诩眉头抖了一抖,没想到樊稠自己思维发散,想到了这一层。诚然,朱儁的确看不起、甚至是从未将樊稠等董卓旧部当做友军,只是碍于朝廷的诏命,这才捏着鼻子与之共处。然而朱儁此为的真实意图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贾诩不肯坦白相告,见樊稠自己胡乱猜想,贾诩也索性顺水推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好像也是很胸闷的样子。
    樊稠看到贾诩沉默即默认的态度,又想起朱儁对自己的冷淡、以及种邵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态度,更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无比正确。此时虽是深夜,但他心火难灭,实在是忍无可忍,匆匆辞别贾诩以后,便带着几名亲兵再一次往中军大帐走去。
    这一次他可不那么客气了,樊稠直接粗暴的推开值守帐门的卫兵,排闼闯入朱儁的卧寝。
    扈从跟樊稠推搡吵嚷的声音很快将睡梦中的朱儁吵醒了。
    “三更天了。”朱儁年齿已高,精力不比从前,一到天黑就想睡觉,如今被人吵醒,心里登时不悦。他其实已听清楚了外面是樊稠的声音,隔着一道屏风,却故作不知,恼怒着问道:“是哪里来的老革不识礼数,敢来这里吵闹?”
    “是我樊稠!”樊稠丝毫不给面子,大声的回道。
    ‘庸奴!’朱儁忍不住以手拊褥,气恼的想到:‘此子侥幸逃过一死,得遇赦免,这才安分多久?就忘了审慎处事、将功改过,反倒闹到我卧寝中来了。这凉州旧将果然个个都是豺狼的性子,性情暴虐,目无法纪!’
    “哼。”朱儁冷哼了一声,冷着声音,不高兴的问道:“樊将军夤夜来此,究竟是有何贵干?闹出这么一番动静,幸而没有出什么事故,若是将兵因此受到惊扰,你难逃此咎!”
    樊稠却没有被这句话恐吓到,受到贾诩临行前指点的他嗓音更加响亮了:“我军围城半月,眼见豫州、河间等处各有捷报,而此间攻城之议,仍无定论。如今局势变异,就连曹镇东都夺回了兖州,而君侯仍连一个雍丘都打不下,末将是担心将军会误了此生赫赫威名!”
    朱儁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回,吩咐道:“掌灯!”
    但他没有披衣下床,绕过屏风与樊稠相见的意思,而是重新又躺了下去。
    时近深秋,夜里寒气重,贾诩从长安来时,还特意带了皇帝赏赐给朱儁的几条被褥。寻常的被褥里都是塞的丝、絮,贫寒之家甚至只能塞麻、干草,根本不能保温。而这种御赐的被褥又厚又软,盖起来能彻底隔绝寒气。
    据说这种被褥里面加的是从西域传来的白叠子——也即皇帝新赐名的‘棉花’,由东西织室结合上等蜀锦丝绸缝制而成,一经推出便风靡关中。但由于上林苑的棉花才开始大规模种植,产量并不高,所以仅仅只是当做御赐之物,赐给了公卿大臣。在外的方伯、诸侯们,也就只有并州刺史刘虞、以及朱儁本人才有这个殊荣。
    朱儁躺在暖和的棉被里,两手搁在棉被上,无意识的抚摸着细滑的蜀锦被面,掌心处传来淡淡的暖意,这代表着皇帝对他一如既往的信重。同样功高的如皇甫嵩,此时仍旧身为骠骑将军,时时在御前参与军谋。所以要说他是因为担心功高震主而不敢下令攻城,那就大错特错。
    他按兵不动,是有他自己的谋算,可如今樊稠误打误撞的一番话却提醒了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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